季庄主一连又是好几日没有理他了,没办法,这也怪不得人家,毕竟是自己误会还唐突在先,赖季庄主小题大做未免有些恶人先告状。
只是掐指算了算自己还剩下的日子,陈公子有些惆怅。
也不知道这南疆土著们用的什么历法,和中原这边通不通用,所谓的六个月到底是按照日历上的六个月来算,还是指六个三十天,要不要四舍五入和取整呢。
四月已经过半,山庄地势偏高,寒气似乎从未离去,昨夜又下了一场小雨,早晨时推开窗就能嗅到泥土芬芳。竹子生得快,来不及打理的话就容易扎堆,陈放低头看向在院落里忙着砍伐旧竹的下人们,还是觉得自己住这地方肯定不简单。
他沿着木梯下来,立刻就凑到了人跟前,看着眼前这个精壮的汉子,看他年岁大概也有四十了,以前也在山庄里见过他,应当是知道些什么的。
他又挂起那标志的笑容:“这位壮士,你来这凌霄山庄已经很久了吧?是否知道这竹园有什么渊源?”
壮士似乎被突然出现在旁边的人吓了一跳,手里弯刀差点没拿稳,但是一看他脸上挂笑,嘴唇开合,应当是在说些什么的,他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和耳朵。
原来他口不能言耳不能闻,不知道陈放在说些什么,自然也不可能给他回答。
陈放只好遗憾地作了个揖:“真是对不住,打扰了。”
可惜壮士依然听不到,只是看他动作也知道是在道谢,他摆了摆手,觉得客人实在是太客气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连忙拦住了想要离开的陈放,冲着他手势比划了半天,陈放也耐下性子认真看了半天。
但还是不明白,只能敷衍了事地笑了笑,假装自己看懂了。
壮士看着陈放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他因为身体缺陷在别家总是干不长,只有老庄主愿意收留他还给他两倍的工钱,他也因此对老庄主很是感激,这爱屋及乌,对小庄主也很敬重。
他还记得这位少侠,算是小庄主为数不多的朋友,可惜后来又不知怎么的没有来往了。小庄主面皮薄,不善言辞,给人印象不太好,他便希望能为小庄主说几句好话,让客人不要往心里去。
哎,老庄主一生情路坎坷,他还是希望小庄主能够幸福。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行走江湖的侠客在退居乡野之后都会陷入一种茫然,季修在外闯荡的时间不长不短,不过七年,却觉得已经将他人的一生走过,年轻人的锐气早就被打磨干净,变成现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古板模样。
他自幼睡眠就不好,小时候赖老庄主对他太过苛刻,鸡鸣时分就得起来打基础,而他恰恰又是难以入睡的体质,晚上许久才能渐入梦乡,还没做几个好梦就被拉了起来。等到老庄主没法将他赶早起来的时候,他又发现自己早已养成习惯。
江湖七年,难得睡一个安稳觉,大多数时候都在外面风餐露宿,也不是他非要吃苦,实在是跟着陈放那家伙似乎总是能惹上些麻烦事,就算后来分道扬镳了,能再次睡上那柔软棉垫,已经变得轻浅容易被惊醒的睡眠也已经回不来了。
不知道最近是不是因为再次见到陈放的原因,他竟然还做起噩梦来。梦里有个无法战胜的人,无论自己出招如何之快,他都能轻松躲过,反将一军,这本是他的梦境,却让他无法掌控,这是季修最讨厌的情况,凡事都得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是最好的。
他与噩梦中这人缠斗三天三夜也奈他不何,自己所有的招数似乎都被他看透,而他也能轻易掌握自己好不容易才学会的各路绝学,他就像是全天下武术的集大成者,不可战胜,无法逾越。
直到今天,季修在梦中看清楚了他那模糊的面孔。
是陈放。
季修瞬间清醒了。
他神情呆滞地直视前方,直到悄无声息的夜里逐渐围拢的虫鸣声将他的神志唤回。月光之下,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环境,他朝四周看了一圈,是在自己的寝室里,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什么莫名其妙顶着陈放的脸的绝世高人,他只是刚从梦中惊醒,不自觉地坐了起来。
他与陈放难分高下,似乎只要一个人进步了,另一个人不多时也会追赶上来,这已经是某种带点神秘色彩的规律了。可他今日却是第一次梦见一个自己无法战胜的陈放,他莫不是也听那些传言听多了,将陈放视为了一生之敌,还在潜意识里害怕他超过自己?
真是荒唐。季修干脆下了床,梦里看见陈放的脸已经足够惊悚了,一想到自己为何会看见他就更加恼火,连仅剩的一点瞌睡都没了。
他取了外衣随意披上,站在门口朝外看了一眼,山庄里没有点夜灯的习惯,此时唯一的光源就只有天上那轮月亮,它正缺了一角,错过了满月之时,不是个赏月的好日子。
好在习武之人大多眼神不错,就算在乌漆嘛黑的地牢里也能听声辨位,走个区区夜路更是手到擒来。
他打出生起就在这座庄子里,一草一木一石一路全都刻在脑子里,知道循着这条小径出去就能到看到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他老爹说是花了三个月去挖坑,三个月去放水,到底是不是耗时这么久他也无法考究,好在效果不错,还得了个风雅的名字,烟波湖。就是湖面从不起雾,不知道他这烟从何而来。
季修站在了湖边,石栏经过几十年的风吹雨打竟也有些扛不住侵蚀,再撑个几年估计就得换了。他的目光循着平静的湖面一路扫过,忽然注意到了一个本不该存在于湖中的景物。
陈放只着单衣,将袖子和裤腿挽得老高,赤脚踩在水里,手里还是一条正在奋力挣扎的鱼。
他朝季修笑了笑,露出两排白晃晃的牙齿:“庄主晚上好。”
季修刚刚因为夜色而舒缓的唇角又绷直了,他看着陈放,和他手里的鱼,缓缓开口:“陈公子半夜不睡,跑来这里做小偷吗?”
陈放的手一松,那条鱼立刻就挣脱了,“啪”得一下掉进了水里,有点可惜,但现在不是可惜的时候。陈放双手在后腰处沾干净水,缓缓朝岸边走,一双眼睛却是始终盯着季修,生怕他会突然将自己踹进水里。
半夜偷人家鱼还被人当场抓住,陈放自然是乖乖站好,准备挨骂。可他等了好久也没等来一顿好骂的开场白,他转过头,发现季修甚至都没有看他。
虽然连季修都不知道自己生母是谁,但是江湖里都传言他的母亲很有可能是某位曾名动一时的绝代佳人,毕竟江湖里最爱编撰的故事就是大侠和美人,也只有绝世美人能生出这么俊美的儿子。
此时不是满月但胜似满月,陈放无端想起了一句诗: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没上过几天学,第一次听见这句诗是在某个萍水相逢的歌女口中,当时的情形似乎还是这个歌女看上了季修,正在画舫里弹着琵琶同他隐晦地传达爱意,而季修说了什么呢?他仔细想了想,似乎是说“这首诗是表达思念亲人的”。
想到这里,陈放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他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很显然打扰到了季庄主欣赏湖边夜景,他凉凉的目光就这么看了过来,似乎还带过来了一阵寒风,让本就穿着单薄的陈放瑟缩了一下。
好在季庄主并未在意,他甚至没有计较他偷偷捞鱼的事,只是开口道:“你要是嫌庄里饭菜简单,想多吃点肉,就吩咐厨房多准备些就是了,不必半夜跑到这里来偷吃,凌霄山庄还没穷困潦倒到那个地步,还得客人自己动手加餐。”
和他往日里说的话比起来,这算得上是关心了,陈放顿时受宠若惊。他细细打量起季修,不知道季庄主这是怎么了,难道一到晚上就会性情大变?
直到看得人两弯细眉又皱起了,他才心满意足地移开了目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也没有吃不饱,那群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和他们一起吃恐怕都得再长高一点。”
也许是意识到如果不是吃不饱,就更显得他这半夜偷鱼是故意的了,陈放紧接着又说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五年还是六年前,和你一道在这里放生了几条鲤鱼。”
这么个封闭的池子也谈得上放生?季修侧过头,似乎是想起了有这么一回事,那个时候二人还算要好,一同在城里逛完元宵,扔飞镖准头好,得了几条鲜红好看的鲤鱼作为奖赏,那个时候陈放还没有个严格意义上的家,虽然现在也没有,于是他便提议将这些好看得不舍得杀的红鲤鱼提回山庄,养在了这烟波湖里。
他弯下腰捡起一块碎石,朝着湖对岸扔了过去,然后在有限的光照下,似乎有什么隐隐约约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是庞然大物的东西在水面浮过。
季修指着那边的黑影:“这么明显你也看不出来吗?”
管事也会在烟波湖里定期投放鱼食和鱼苗,而那几条原本苗条好看的红鲤鱼也不负众望地长成了水里的猪。
陈放:“......”
季修看够了,也打算回去了,临走时他想了想,还是朝陈放坦白道:“你住那个竹园,以前是老头用来招待他的红颜知己的,后来成了杂物间,这才收拾出来,管事不懂随便选的,你别多想。”
陈放摸了摸鼻子:“我猜也是如此。”他没说自己已经误会过了。
他那手刚抓过鱼,一手腥气,加上夜晚清凉,他又穿得单薄,话音刚落就打了一个喷嚏,而面对他的目光,季修只是紧了紧自己的外衣,生怕他抢了过去似的。
陈公子只能在心里叹惋,真是怀念初遇时那个会嘘寒问暖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