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二刻,季修才悠悠醒转。
过了立秋,也许是临近中秋,不少弟子都已告别山庄,不再像往常那样晨起操练,并无嘈杂,再加上季修心中忧虑,故而辗转反侧,等到第二天醒转之时,早已经过了季庄主平日里起床习剑的时间。
当然今日他亦察觉到了另一处异样,某个或许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陈放见到人醒来,立马又挂上那熟悉的笑容,朝他柔声道:“知道庄主睡眠不好,我便没有提前打扰,今日的早餐是我亲手做的,我特意早起了一个时辰去和面,就是为了让庄主您能尝到这么劲道的细面,您现在觉得如何?饿不饿?需要我将碗筷都呈上来吗?”
那熟悉的语气,熟悉的笑容,恍惚间让季修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一瞬间像是回到了陈放刚到凌霄山庄的时候。
初来乍到的陈公子殷勤献得那叫一个频繁,又是做饭又是暖榻,鞍前马后好不上心,后来被自己训斥多了也就收敛了,如今再见到他这模样,竟然觉得有些顺眼。
但季修一想到昨夜的事又没了好心情,尤其是此人天才刚亮又擅闯禁地,于是拉下脸冷声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陈放依然笑脸盈盈,欣然回道:“从水池,我知道庄主睡眠浅,特意用了轻功,怎么样,是不是一点声响都没有?”
就是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不该用这么欣喜的语气回答,季修收回刚才的评价,果然无论如何看陈放都不能顺眼。
季修刚想怒斥,又觉得陈放也确实没打扰到自己,还煞费苦心亲手做羹汤,虽然他别有私心,但好歹是做了,应该归些苦劳。
......真是没救了,他竟然开始给陈放找借口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偏爱迷人心智。
越想越头疼,季修干脆朝他摆了摆手:“你自个吃去吧。”
逐客令是下了,但是略显无力,陈放自然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仔细瞧起睡眼惺忪的季修来。
季修额外的话陈放没记住多少,但是记住了“倘若你真的心悦于我,最起码会有最基本的欲念”。
湖畔那个算不上是亲吻,他到后来甚至已经没关心亲没亲了,这样一来,季修所问出的那个问题,他依然无法给出确切的回答。
凌霄庄主是江湖上出了名的俊俏公子,不同于陈放这种剑眉星目的俊朗小伙,季修更像他的母亲,是一种精心雕琢的精致长相,一看就是锦衣玉食温养大的,若他的脸色再好点,风评必然比他更好。
对于美的东西,世人的眼光向来都是互通的,即便是同为男子,陈放也不可否认他长得确实不错,外貌出众的人天生便能吸引更多的目光,那些三妻四妾还豢养娈童的达官显贵也不过是在乎那美丽皮囊,倘若他真的对此有欲念似乎也很正常。
应当还有别处不同,陈放为此陷入了沉思。
某人擅闯禁地赖着不走,还堂而皇之地打量起自己来,脾气稍有改善的季庄主当下就“啧”了一声,抬头与他对视:“怎么?我身上暗藏绝世玄机?瞧出点什么没有?”
任谁没睡好刚清醒时都不会有好脾气,也不会显得多漂亮,足以让人看得目不转睛,猜测陈放下一招用什么,甚至下一顿饭吃什么是挺容易的,但是一旦涉及到那种心思,季修还真拿不定主意了。
他似乎一语惊醒了梦中人,陈放忽然站起身,朝他缓步走来,他也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眼睛,如此直接,倒是季修先移开目光,再也坐不住,甚至取了外衣走到另一边去梳洗。
季修竟然没有先扔出木枕打头阵,而后四六分掌打开阵势,最后取来凌霄剑一剑归西。陈放略显惊讶,他原本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应对季修的突然出招,却是对方先走开了。
这是否可以算作是一点进步,也许是季庄主看他没那么讨厌了,又或者是临出手时又起了迟疑,总该不会是对视之中顿觉羞赧吧?
陈放又退了回去,坐在椅上朝他问道:“今年中秋,山庄里可有准备些什么?还打算做月饼吗?”
沾了季修的光,自己也曾在凌霄山庄过了几个中秋,恰是团圆佳节,凌霄山庄里也没剩多少人,多的是孤家寡人聚在一起,连季修的生父季长风都没有信件过问,但好在剩的人也能凑齐一个圆桌,非要热闹也可以热闹得起来。
季修一边更衣梳洗,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没有,人都没几个,过什么节?”
陈放仔细回忆了一下之前留守山庄的几个人,老管事已经因为年事已高回了老家,如今的管事算是他亲戚,也是有家室的,做饭很好吃的两夫妻也没见到,应该也是离开了凌霄山庄另谋出路,还有几个一样孤家寡人的下人,如今都该已经成了家,有自己的家要回。
以往交好时,季修不止一次和他说起过季长风的种种不是,他不是个慈爱的父亲,甚至鲜少对自己的儿子表示亲近,后来季修十五岁时,他便急匆匆地将凌霄山庄交给了对方,如今已经十年没有消息了,也难怪武林上总说他大概已经死了。而之前短暂相逢又匆匆别过的冯欢,很难看出季修和她之间有任何母子之情。
陈放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想起自己为何会和季修交好,他自幼父母双亡,漂泊半生,而季修也未曾得到过父母关爱,孤独半生,二人算是同病相怜,也难怪会在初次相见时就分外投机。
他心中所想的是这个,嘴里说的却是另一番话:“那今年中秋,我与庄主岂不是享有二人世界了。”
季修:“......”
果然还是该在之前就出招,也就不用被这句话污染耳朵了。
他已穿戴整齐,凌霄剑距离他大概有五尺之远,虽无阻挡,但依然不能一两步就够到。
陈放只需观察到季修目光迅速向右侧扫视了一下,即便对方没有转头或者侧身,甚至还在用帕子擦拭自己的手,就能立刻想到他想要做什么。
说时迟那时快,帕子被扔回了铜盆之中,与此同时季修向前跨步,他放弃了去拿凌霄剑,恰巧陈放也是赤手空拳,如此一来也算是势均力敌,彼此公平。
拳脚功夫乃是入门,一个武艺高强的剑客也必然懂得些拳法,只是没了那长剑,想要力透骨肉须得再靠近一点,季修不喜欢与他人靠得太近,于是能用剑就用剑,没有剑便用投掷的暗器,总归是不太喜欢亲自动手。
对陈放可能是例外,也只有他能无视那剜人的目光说些没有分寸的话,惹得急了,也就顾不上多余的什么了。
陈放不像季修,基础牢实,从扎马步学起,他绝大部分的拳脚功夫就是从和季修的对战之中学来的,如今也算是能和季庄主比个不分伯仲。
看得出季修最近小有所成,大概是真的感悟到了冯欢身法之中的玄妙,以他的经验,竟然有些拿不准对方的下一步。煞是新鲜,陈放也难免有了兴趣,愈发认真起来。
季修切掌如钝铁,虽无法破开皮肉,却是力达肺腑,若是被击中,怕是要伤到内里,陈放看在眼里,自然是不会让他有机会打中自己,他一个侧身躲过,却是直绞双臂,想要制住他的行动,可惜对方亦是身法灵活,让他绞了个空。
脱身之后亦想要反制,季修脚尖一转,换了方向,却是动用了腿法,一个扫堂腿,又不出意料地落了空,对方已借力在桌上翻过,隔桌相望,二人又开始周旋,若是中间那木桌有灵智,此刻也是瑟瑟发抖。
若是有说书人在侧,他肯定能一拍惊堂木,将二人这来回讲得惊心动魄。
平日切磋,又非死斗,陈放再有兴致也知道不该恋战,他只是想制住季修的动作,奈何学会了冯欢身法的季庄主还真就是一条滑溜溜的鱼,根本抓不住。
恰巧此时有人敲了敲房门,还问道:“庄主可起了?”
刚才还屡出奇招的二人顿时就不动了,恰好在你点我穴道,我扣你命门的关键时刻。
听声音似乎是刘管事,他向来是不愿打搅自己的,突然询问也应该是确实有重要的事情,季修扬声应道:“稍等片刻。”
他原打算是就此作罢,谁知陈放突然发难,他话音刚落,恰被杀个措手不及,方式还格外独特,只挑了他双手麻筋。
做了这等坏事,偏偏陈放还敢笑嘻嘻地看着他,眨了眨眼,双手合十在前,似乎是祈求一般摇了摇:“好季修,今天就这样吧,你新学的身法改日可得教教我。”
季修:“......”
得,这下不只是手麻了,浑身上下都像有蚂蚁在爬。
再气也确实拿他没有办法了,季修只得作罢,对于他的请求自然是默认拒绝,朝门外走去。
陈放也不会一个人留在这里,忙不迭地跟了上去,还没忘记自己早起一个时辰揉的面:“庄主饿了吗?现在吃还是等会吃?吃完就教我怎么样?”
但没等季修做出回答,他自己也自觉收敛了笑意,难得端正了起来,因为季修打开了房门,面前的除了欲言又止的刘管事,还有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人,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也看得出年轻时是多么丰神俊朗。
更关键的是他精神矍铄,一双眼睛亮得惊人,腰间别了一把剑,看剑柄样式,亦是凌霄。
在那一瞬间陈放就意识到了他的身份,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凌霄剑仙,季修的生父,季长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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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相敬如宾拳脚皆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