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师父时隔了数天总算是回到了凌霄山庄。
紫藤萝枯萎后,庄主本人却不闻不问,刘管事就擅作主张地将前院的花卉换成了栀子,山中暑气已至,栀子也已经绽开,沁人心脾的花香迎着山庄的主人归来。
恰是未时,按照惯例正是弟子们习武练剑的时候。季修走时匆忙,但也特意叮嘱了刘管事不要落下弟子们的功课,夫子的工钱也不要克扣,至于习武练剑,师父不在,可以稍微放宽些日子。
但让季修觉得非常意外的是,这些弟子们并没有趁他们外出的时候偷懒。也许是之前的鼓励让朱正备受鼓舞,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母不在时,长兄如父,在师父外出的时候,他便是诸位师弟们的长辈。虽然更让季修意外的是连林毅这个不服管教的刺头居然都老老实实地跟着大家一同练习。
师父不在,朱正就带着师弟们复习之前所教的内容,凌霄剑术前几式看着简单,动作也不复杂,但要精通却是个难题,如今见到人回来了,便都一拥而上,想要师父解答一下自己的疑惑。
当然,这份热情只向着陈放,季庄主毕竟常年积威,走时还是怒气冲冲的,虽然现在回来了,但依然面色冷漠,看上去就不太好相与。
弟子们很是热情,陈放却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季庄主这次会出山,也完全是因为他擅作主张带着凌霄剑去参加武林盟的喜宴。可惜他没出得了风头,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提前准备好的一套说辞讲出来。
刘管事却是更佩服他了,偷偷拿了庄主的剑,被庄主追了出去,还能全须全尾的回来,这天下实在是找不出第二个人了,自己刚刚接过凌霄山庄管事这个重任之时,被前管事反复告诫不要招惹庄主,而陈放不仅招惹,还全身而退,难免佩服。
四安和四水两兄妹见到主人家回来了,也是立刻迎了上来,嘘寒问暖,询问需不需要提前备餐。季修心不在焉地挥退了他们,状若无意地瞥了一眼陈放,人群簇拥,恰如彼时彼刻,真不愧是蓑衣客,走哪就热闹到哪,这才多久呢,他已经俨然像是凌霄山庄的另一个主人了,不对,是已经取代他这个真正的主人了。
陈放一看季修的神情就知道他又在想东想西了,他好不容易才拉近了自己与季修之间的关系,可不能就这么打水漂了。于是他眼疾手快,赶在季修又一个人缩进龟壳前将人拉了过来。
季修还来不及斥责,就听见他朝着抱有一堆疑问的弟子们开口道:“靠嘴上说肯定是不够清楚的,不如示范一次。”
然后他又立刻看向季修,已经不是询问而是直接安排了:“那就劳烦庄主做我的对手了,我用凌霄剑术,您用二月十八败岑居士,如何?”
为何不是自己用凌霄剑术?季修很想脱口问出,但一看见他那狡黠的眼睛就止住了,那必然是他故意的。
光是听他这招式的名字,二月十八败岑居士,就知道来源是什么了,和三月十九式不同,他其实很少用这一套,按照他自己的言论来讲,是因为岑居士路数有些独特,不太适众,所以应对他的招式也一样独特,但是好巧不巧,他又喜欢用这套来和自己比试,他很笃定自己私底下没少研究这些。陈放会使凌霄剑术的前六式,他自然也对陈放的惯用路数倒背如流。
季修不怒反笑,可以说是十分和善:“二月十八式,行,那就劳烦你接好了。”
季修并不是一个极端保守的教条派,认为这天下的武功都该按照既定的规矩和路数,凌霄剑术是季长风的毕生心血,他觉得十分好用,所以继续用了,但也并不是只学凌霄剑术。正如陈放吸纳百家所长,自成一家,他也一直在改进自己的剑术和身法,只是二人共进,相比则是未进半分。
但是像今天这样,各自用对方的剑术来比试一番倒是头一次。
说好是教学,那便用的还是木剑,陈放一再强调点到为止,似乎是担忧他往死里打,对此季修只是笑骂道,莫非自己是那种不知分寸的人?陈放想了想之前的教学切磋,默认了。
既是教学,陈放先起手,动作慢条斯理,还朝弟子们细细讲解起动作要领。季修瞧着他的动作,只能说不愧是蓑衣客,即便在自己看来也很标准,他偷学向来是一等一地好。
趁此机会,季修倒是思考起了其他。他从未像现在这样以旁观者的身份去观望凌霄剑术的一招一式,季长风向来只演示一次,他只来得及模仿,根本没机会去思考漏洞和薄弱之处,而现在一个几乎能完美复刻的蓝本就摆在眼前,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看到了几处弱点,只是再一细想,就突然发现竟然和陈放的二月十八式不谋而合。
岑道士严格来说并不能算得上是江湖人士,在季修的印象里,那只是个一心守在道观的贫苦道士,和陈放更是不会有什么仇怨。一定要说有什么可以提一两句的,那就是这个岑道士也是个天赋异禀的人,不做剑客真可惜。
尚未决裂之时,陈放也曾自己面前洋洋得意地提起,说他好不容易才求得岑道士和他打一架,自己屡战屡败好不容易才琢磨出了解法。那个时候的陈放尚不是他的对手,可惜没过多久,他就能在与自己的切磋之中不落下风,再后来的事情,无需再多说。
“庄主,上课呢,可不要发呆。”
对方那始终带着笑意的声音将他的心神拉回,季修抬眼,陈放眉眼含笑,勾了勾手:“该是出手的时候了。”
多年养成的默契无需多言,一个眼神变化就能知道对方的意图,季修霎时气质一变,他脚步向前,身法也跟着剑术改变,似乎真成了蓑衣客而非凌霄庄主,此刻他使的就是二月十八式,用的就是晓梅剑。
陈放脸上笑意少了些,季修比他预想之中还要了解自己的剑术,想必在他夜以继日钻研对方的武学之时,对方也是如此,这才让祁梁山之战久久分不出胜负。
他沉下心神,收敛了笑意,木剑似乎被附上了一层朦胧的剑意,今日季修扮蓑衣客,他便扮凌霄庄主,身法步法剑法,一如记忆之中日夜描摹的模样。
可惜在一旁观望之人皆非武林高手,看不出这么深的门道,四水只是偷偷询问自己的哥哥,为何今日庄主的剑看起来有一些不一样,而那个做客的客人却更有神韵。
季修私底下也没少琢磨过季长风在创立这凌霄剑术时在想些什么,除开冯欢那诡谲的身法以外,季长风自己的剑术除了快以外,其实没多少弯弯绕绕的门道,这是世上大多数剑客的习惯,当自己作为旁观者来细细观望的时候,就能很明显地发现这一个特点。
想来那岑道士的剑也是如此之快,众剑亦有相同之处,于是陈放可以一遍又一遍地请求那个不惹是非的老道士,请求他能大发慈悲陪同自己练剑,直到在某年的二月十八,他大有所成,成功击败了岑道士,并在那之后欢欣鼓舞地找到自己。
他一分未改,循着陈放那取名随意的剑术招式,一个撩剑迎上了对方的木剑,恰在好处。
作为这套剑术的创始者的陈放不会惊讶,早有预感的季修也不会惊讶,若是到现在还想不明白,那就太愧对他剑术奇才的名声了。
再有天分的人就这么坐着什么也不做,即使是过了一百年也还是什么都不会,陈放半路出家,还没有个像样的师父领路,想要在短短几年内与自幼习武的他匹敌,要付出的艰辛可想而知。而自己这三年可谓是虚度光阴,理所当然地止步不前,真是惭愧呢,又有何颜面去妒忌他人的风光?
可是为何......
季修立剑在前,剑锋所指乃是已经收剑的陈放,他始终是那副面带微笑的和善模样,任谁看了都没法生气,偏偏怎么都讨不了季修一点欢心,这怪不了谁,谁让季修先有了偏见,看他偷学凌霄剑术是不怀好意,研究针对自己的剑术也是别有所图,看他面带微笑,自然也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今日切磋或许因为季修心中有所忧虑,竟然还算平和,不出意料地以平局告终,陈放转过身同弟子们讲起刚才的身法要领和薄弱之处,季修却依然心有顾虑,只是负剑在后,并没有要收手的意思。
陈放讲完,打发走了一个两个欢呼雀跃的孩子们,刚一转过身,木剑已经架在了他的肩膀上,得亏不是真正的凌霄剑,不然这一个转身的功夫就能割去他一层皮。
不过这自然也是因为他相信对方才会如此放松警惕,陈放抬眼就是一笑:“庄主莫不是要卸磨杀驴?”
季修早就习惯了他突如其来的贫嘴,他没有多余的心情去搭理这种闲话,剑一收,言简意赅:“带上你真正的剑,上云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