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桥年年只得今日相聚,便是要比平日更加多姿多彩。
柳州城里亦和其他地方一样,还是要在节日里多点欢喜的氛围,江湖亦是寻觅命中一半的地方,多少春心萌动的少男少女憧憬着未来的侠侣,欢欣鼓舞地参与着灯会和祈福,乞巧的女性更是无关年龄,都希望那天生的仙女能赐予自己一双巧手。
正如季修之前所说的那样,他看上去似乎真的对于这个节日毫无期待,甚至懒得换一身色彩艳丽一点的衣裳,一切如常,陈放只能庆幸自己这次猜中了,没有让自己变成一个花孔雀去碍庄主的眼。
但他确实别有所图。
氛围恰好时,常常能使原本羞赧的少女开口答应,虽然季庄主并不是少女,看上去也和娇羞沾不上边,但是他觉得季修并不是那么无动于衷,不然也不会在看到诀别信之后做出连他都惊讶的举动。
季修并不是那种同情心泛滥的人,绝不会为一个关系不算好的人而出生入死,他不敢保证自己在季修心中的份量有多重,但绝对是有一席之地,这份特殊,足矣。
那边陈放与水灵珊在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时不时朝自己这边看一眼,这边季修佯装看着本讲茶具的书,却也是心不在焉。
毕竟竞争已久甚至成为宿敌的好处就是,即使对方什么也不说,只是根据他的表情和行为,就能大致推断出他所思所想。季修看着陈放那些小动作,莫名就起了攀比心,他蓑衣客自信满满要做成的事,他偏不想让他如愿。
今日已是七夕佳节,他却觉得氛围已到了曾经的祁梁山,虽无风瑟瑟,雨潇潇,但心情是一样的,自己必不能输。
想想陈放这个家伙会做些什么吧,必定要在傍晚邀请自己去灯会,花钱买几个平日里卖不出去的高价饰品,算了,蓑衣客出手阔绰,花钱如流水,如今的囊中怕是羞涩得紧,还是看点不要钱的烟花和河灯,借着四周暧昧的氛围说些让人误会的话,然后就等着他这条鱼上钩了。
诚然,看了那所谓的诀别信就急匆匆赶去邺城鹤望轩是他太疏忽了,算漏了人还活着这一个可能性,才让他抓了把柄,但今日不同,他既已看透了陈放的阴谋诡计,也自然不会轻易上当,在剑术上难分高下就算了,在这上面还要落败岂不是遭人笑话。
黄昏已悄悄的来了,街上喧哗的人群也传达了这一讯息,陈放朝水灵珊使了个眼色,被迫替人行事的老板就叹了口气,提起茶壶朝着认真看书的季修走去,一边倒茶一边状若无意地提到:“今日正逢七夕,我让伙计都去会自己的相好了,晚饭怕是得庄主自己想办法了,正好我也想去河边看看喜庆,庄主不妨也去看看,那边应当有不少小吃。”
季修放下书,抬头看了一眼水灵珊,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前江湖第一美人,说起慌来眼不眨心不惊。好你个陈放,竟然是把银子花在了收买他人之上。
他端起刚倒的茶,水温正好,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巧思,还是纯属巧合。已经打定主意要铁石心肠的季修自然是不惧任何诡计,他甚至还端着茶杯,笑着朝陈放敬了敬,主动出击:“是个好主意,去看看也不错,你说呢?”
说自己去凑热闹的是他,现在要邀请的还是他,陈放竟难得迟疑了。季修平时冷若冰霜,偶尔笑一笑也满是讥讽,完全是浪费了一张俊脸,可现在这张笑脸上挑不出什么毛病,足以击昏他的头让他下意识地说出一个“好”字。
这样一来,提出邀约的人是他,还附带了一个极其合理的条件,接受邀约的人反而会显得另有心思。自打明白用剑说话比较快,而没多少人能说过他后,季修已经许久不曾如此揣摩人心,但若是陈放主动挑起,他也不会示弱。
两位贵客就这么面上和煦心里各怀鬼胎地离开了客栈,小二默默从后厨钻出,毕竟按理他该去会自己的相好了,可是本就孤身一人又哪里来的相好,他听见老板在客人走后笑得前仰后合好不优雅,水灵珊笑够了,觉得陈放的银子真好赚,到头来,这人不还是一起去过七夕了么。
季修与陈放也不是没有如此一同游乐过,早些年间他们还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之时,几乎未错过任何一个佳节,只是陈放还是如往常一样爱凑热闹,季修却已经避让了人群。
得郡守赏光,特意准许今日取消宵禁,清澜江边人头攒动,人在灯下走,灯也在江上游,富贵人家的画舫得了允许也纷纷停在了江边,许是太久没见世事,季修竟觉得有些热闹得过了头,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是元宵。
“真是一年比一年热闹了,去年还只有几只灯笼,今年这是要将天边都点亮了。”陈放一边笑着一边同他道,片刻后又觉得容易让人产生误会,连忙补充道,“我只是凑个热闹来看看,没和其他人一起过。”
季修只是瞥了他一眼,没什么额外的情绪,但是他这个惯常的举动却让陈放如临大敌,不禁开始思考自己刚才有哪里没做到位。
耳畔是他人嬉笑的声音,偶尔飘过几句羞人脸庞的情话,放眼望去皆是出双入对,有的已如胶似漆,有的尚只是青涩地拉拉手指,但爱意流转,层层围拢似的要他人也同样萌生出爱意。
氛围果然很重要,更何况是一群觅偶的适龄男女,灯火朦胧之下误以为是怦然心动,便从此交付一生。要不是提前有所准备,怕是也要忍不住说点什么了。
水灵珊说江畔有不少小摊,季修就真的直奔江畔,让指着灯会欲言又止的陈放根本找不到机会开口,只能先随季庄主一道先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既为七夕佳节,那些小贩们也绞尽脑汁想要卖些不一样的,季修转了一圈也没看到什么既没有太花里胡哨又能果腹的东西,他正想问问陈放,却发现有人先他一步拦住了陈放,他们之间距离不过二尺,陈放兴许是跟久了有些累了,这才让人横插了进来拦住了他,热情地表示自己听闻了许多关于他的事迹。
真是不妙,忘了会有人认出他们这一点。季修果断转过身,先一步离开了这里,之前蓑衣客做客凌霄山庄数月已经让人嚼了不少舌根,若是让人知道他还和陈放一同逛七夕不知道又要怎么嚼舌根。
陈放猝不及防被人拦下,刚想婉拒说自己还有同伴等着自己,抬眼望去,就看见了季修溜得飞快,生怕别人逮住了他,他心中好笑,只好又临时改口,说自己是独自一人。
季修也没有走多远,他有些懊恼自己没有将那个瓷玉面具带出来,还得出高价买下一个纸糊的精怪面具,面目狰狞,似乎是不知道积存多久的傩面,一眼凶狠,生人勿进,不太适合这个节日,却甚合他的心。
多年研究对方的剑法自然也心有灵犀,陈放并没走多少弯路,就在面具摊附近找到了季修,他走得匆忙定是怕别人也认出他,那让之后会去哪里也有了定数,只是没想到季修没有独自离开,反而在这里等着自己。
虽然面覆傩面,但只是双手抱臂站在这里就有一种肃杀气质的,普天之下他暂时只见过一个人。一想到季修在这里等了他许久,陈放就难掩喜色,乐滋滋地就迎了上去,季修转过头,却是迎面也扣了个面具上去。
季修不仅帮他扣上去,还替他系了带,让人都不好意思再取下,陈放摸了摸脸颊,只摸到一片光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也干脆不去追究,朝季修问道:“庄主想好要吃什么了吗?”
这个猪八戒的面具果然适合他,看不见那张讨嫌的笑脸心情都好了很多,季修面具下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闻言也心情甚好地回答道:“小吃是没看见,去画舫上看看吧。”
除了富人家自己用的画舫,自然也有商家的,今日正是漫天要价的好时候,可不是要逮住那些毛头小子狠狠宰一顿。
肯让价的画舫都满了客,只有不愿妥协的还在招揽生意,说是船上珍馐美味玉露琼浆应有尽有,可惜人一听价钱就摇摇头走了,大概只有不在乎金钱的冤大头才会上当。曾柔婆笑烂了脸,见人一走立马啐了一口,没钱来问什么问,她的花萼春舫可是全柳州最好的船,要她让一分价就是跌面。
恰巧此时,这世上最大的冤大头出现了,季修甚至都没问价钱,只是吩咐道:“好菜好茶,动作快点。”
曾柔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说话的客人,看他们穿着不似有钱人,可是底气又很足,还带着剑,怕不是惹不起的江湖人士,她这单怕是要成霸王餐了。见人愣着,肚中饥饿又催得急,季修不耐烦地丢了块银锭,是五十两的份额,他看着曾柔婆,催促着:“我认得你,你若是做好了,还有别的银子。”
认得,当然是认得,毕竟是远近闻名的奸商,初出茅庐时没少被这老婆子骗,若不是暂时找不到别家,季修也不是很想来这里。
银子到位,那自然是什么都好说,曾柔婆将银锭放在一口老牙下咬了咬,硌牙,她立刻乐呵呵地招呼客人上船。
陈放跟着进了船中那富丽堂皇的包厢,脚下踩的都是细软的皮草,他忽然问道:“我们是不是来过这里?”
自己初出茅庐时被这老婆子坑骗,那自然也是有陈放在场的,可那时的他也许是觉得在新认识的朋友面前不能丢面子,愣是什么也没说,身上带的银两不够,还忍痛将身上的一些金银首饰也拿去抵账了。如今再想起这些事,季修只觉得自己蠢得可以,他开着玩笑笑道:“是啊,你非要吃那龙肝凤髓,我没有办法,将衣服都当了才面前支付。”
陈放拉开椅子的手一顿,他迅速回忆了一下,有这回事吗?他应当不是这么不知好歹的客人吧?脑子转了一圈,才注意到季修话里的笑意,他又在逗人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陈放也慢悠悠地坐下,接着他的话茬将之前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下去:“看来陈某真的是欠了庄主不少东西,除了以身相许,怕是还不清了。”
季修:“......”
既然要吃饭,自然是不好再戴着面具了,陈放伸手将脸上的面具取下,放到桌上一看,一个粉嫩的猪头正对着自己笑。
陈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