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贺老太爷这才收了些气,但还是对贺知行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别叫我!”
要不怎么说老小孩儿老小孩儿,这人一旦上了年纪,在亲近的人面前,总是要多使些小性子的。
我抿了抿唇,不满的看了贺知行一眼,贺知行一见我的脸色,立刻气势更弱了,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头更加低垂了些,也不敢再反驳。
他收了针尖对麦芒的气势,小狐狸一下子变成了只温顺的小猫,小心翼翼的扶上贺老太爷的腿,缓缓说:“爷爷,您说的我都知道,您为了孙儿好,我也明白,可是……”
说着他将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可是唯独姜儿她,爷爷,我已经让过一次了,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也不想再让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一刻也没有从我的身上错开,甚至我竟然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泪光,而从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让人无端的想要探究。
书房窗格半开,廊下半卷的竹帘下坠着红色的穗子,太阳将落,天边是火一样的彩色。
“你啊……”
良久,贺老太爷逆着光坐着,看着贺知行,终究是长叹了一声。
或许这就是亲人,争吵不休最后又相互妥协,追根结底,都是那句让人听了想吐的话——为了你好。
想到这里,我竟然有些羡慕起贺知行来,以爱之名听着虽然似乎很高贵,但是却慢慢演化成了一道人心的枷锁,而许多人迷失在这冠冕堂皇的理由里,以爱之名去禁锢另一个人。
譬如曾经的赵风和。
而我所付出的代价,就是用生命去做了钥匙。
是以像贺知行和贺老太爷这样的,才更加显得弥足珍贵。
我为你好,但你永远是自由的,爱不是束缚,而是让步。
“你叫姜卫河?”
贺老太爷似乎终于想起我来,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不过这次不再是字字珠玑的针对,反而温和起来。
我站直了身子,点头:“是。”
贺老太爷扯起一个慈爱的笑容来,璇即轻轻的踢了一脚还跪在地上的贺知行,冷哼一声:“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同她说。”
贺知行一听急了:“爷爷——”
“滚出去站好了,不许偷听。”贺老太爷态度强硬。
贺知行哪敢反抗,只得一步三回头的出了门,反手将门带好了。
我不知道贺老太爷想干什么,便也没有开口,谁知贺知行一走,贺老太爷站起身来,然后就在我面前缓缓的跪了下来。
我惊呼一声,赶忙去扶他:“老太爷,您这是……”
贺老太爷却摆摆手,然后恭敬的冲着我结结实实的磕了一个头,高呼:“老臣叩见长公主殿下!”
“老太爷您快起来,这当不得……您快起来吧。”
贺老太爷这一着,虽在我的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我又不是傻子,他同贺知行两个丝毫没有避讳我,况且又有之前贺知行的种种表现,就是再蠢也该反应过来了。
贺知行根本就是早就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其实我今天在香山的时候就想问他的,但是却被姜子提打断了,回来的路上又顾虑着姜子提,因此我才没提。
现下贺老太爷都跪在我的面前了,还有什么好辩解的,可贺老太爷毕竟是长辈,上辈子我还是赵风和的时候也没让他怎么跪过,这……
贺老太爷却不管我怎么想,他跪在地上,言辞恳切:“方才老臣那些话,长公主还请不要放在心上,老臣同小六那些争辩,想必殿下也已经听了个明白,今日老臣请长公主来,也只是想恳请殿下,也给小六一个机会。”
“老太爷,您这是说的什么话,请起来说吧。”
一个七旬老人跪在我的面前,我实在是有些不太习惯,于是又伸手去扶他,这次贺老太爷倒是没再拒绝,任我扶着重新坐在了软榻上。
为了让他安心,我也寻了个凳子,随意的坐了下来。
“老太爷是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见我承认,贺老太爷轻叹息了一声,才缓缓说:“殿下刚到贺府的时候,小六那孩子,跟我那么久未见,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爷爷,我又见到她了’,当时我还不解,他才说,您就是长公主,”
竟然那么早?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这才想起来,难怪那天晚上贺知行像个疯子一样,语无伦次,兴奋得不得了。
可是他是怎么认出来我的,火眼金睛?
“那老太爷又怎么说,让我再给他一次机会?”我还是不明白,就算是知道了我的身份,可我从前和贺知行两个,也并没什么交集,贺老太爷这话说得委实奇怪。
贺老太爷见我不解,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复杂起来,犹豫了片刻,才小心点问我:“不知殿下还记不记得,十多年前殿下曾在阑江河畔轻薄过一个少年?”
听他突然提起这件陈年往事,我老脸一红,轻咳一声,一手绞着衣袖,简直不想回忆这段黑历史,诚然那次确实让谢铮吃了瘪,但我也丢了好大一个人,脸都没得了。
没等我回答,贺老太爷接下来的话就如同一个重磅炸弹一样,在我的耳边炸响了。
“那个少年,就是才刚满十三岁的小六。”
“咳咳咳,咳,咳咳……”我一口气没喘过来,差点被口水给呛死,“……您说什么!”
那人是谁?贺知行?!
在我的印象中那人比我小些,但我怎么也没想到那是贺知行,而且才十三岁,十三岁啊,我竟还对他做出来那种事……我是个什么衣冠禽兽?
缓了好大一口气,我憋了半天也没再憋出一个字来,说什么?说不好意思强吻了你家小孙子?可是,那人怎么可能是贺知行,我还是无法将我脑海中那个浅薄的印象同贺知行联系起来。
贺老太爷却没管我怎样天人交战,他继续道:“小六小时候本就心思敏感,有些好强,自那次过后,虽然没哭没闹,可也被他身边的小郎君们笑话了好多天。但这事因牵连长公主殿下,事关重大,所以当年老臣为了不让事件扩大,便吩咐人封了口,也没叫小六出去连累殿下。”
难怪当年这事儿就连我都记不清那小郎君是谁了,原来是被贺老太爷封锁了消息。
“可当年小六不知是被谁鼓动,说什么亲了便是坏了殿下您的名节,因此他竟说出要求娶殿下的话,那时候殿下自顾不暇,我们也只当他是小孩子说笑,便也没管。”
说到这里,贺老太爷扯出一个寂静的笑来。
“谁知他小小年纪,心性却坚定,殿下被请回宫中之后,他见不到殿下,着实是老实了一阵子,后来风头过后殿下再出宫,小六便像个跟屁虫似的,只要得知殿下去哪儿,他也跟着去哪里,哪怕只是远远的看殿下一眼。”
贺老太爷的声音很平静,我垂着眼,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原来那些年,贺知行曾那样追逐过我,可我却一次也没将这个十三岁的小少年放在心上,诚然那时候我被谢铮吃得死死的,根本就没有心思去关注这些儿女情长。
我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那孩子从小像个泼皮猴似的,那回竟异常的固执,即使殿下身边有了谢丞相,即使根本不可能和殿下说上话,他也一直这样坚持了小一年的光景,直到……”
是了,自那过后没多久谢余安就跟在了我的身边,每次出宫,我身边也总是跟着这样那样的人,贺知行一个小少年,又怎么可能能同我说得上话。
听贺老太爷突然停在了半截,我心中已经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微微向前轻身,双手不自觉的捏紧了,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贺老太爷也不卖关子,继续道:“……直到第二年的梅雨时节,那次绵绵细雨一连下了半个月,得了殿下出宫的消息,小六兴冲冲的去了,但……回来时却被淋得像个落汤鸡一般,整个人都像是失了魂似的,一头钻进了和风园里,谁也不肯见。”
说到这里,贺老太爷反而笑出了声:“老臣依稀还记得,那次第二天,京兆尹就找上了门来,说小六误将一个小姑娘从赤澜桥上推了下去,害得小姑娘当晚就发了一场高烧,老臣又是赔礼又是请御医,好歹才将人救了回来。”
“而那一次,小六也因淋了雨,又没有及时得到医治,反反复复的病了大半个月,等病好了以后,他就突然来对老臣说要跟着他父亲回淮安,这一走,便是十年。”
我坐在凳子上,浑身都紧绷着,听贺老太爷说起在我看不见到地方,曾经发生过的事,我闭上眼睛仔细回忆了一遍又一遍,怎么想,也不记得自己曾在其他任何地方,见过贺知行的脸。
对于无关紧要的事,我向来是很健忘的。
说不清道不明,我总觉得自己好像亏欠了贺知行良多。
不过我现在也终于明白了,贺老太爷之前为什么那样生气,他对贺知行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