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宴
大燕同光年间第一桩轰动朝野的弹劾案就与芳卿有关。
她是当朝众多女官之一,不过死了丈夫之后才踏入前朝官场,专掌制典诏命之事。不过今年才开始兼任丹书令,在御前得了赏识,就招来了忌惮。一封参她的奏本在朝中激起了千层浪。
贪墨,擅权,徇情。除了这些推给她的罪名,还有女官们避之不及的污名:通奸。
于是,多年的官声就这样毁于一旦,芳卿从一个冰壶秋月般坚强自立的典范,变成了不知廉耻、不择手段,品行不端的弄臣。
“我就说陛下破格擢升郁令君耐人寻味,原来果然不是朝廷的抚恤,是蔺大人从中运作。”
“唉,只没想到郁令君也是这般不择手段,为了权位自荐枕席。她怎么对得起死去的霍将军。真是薄情无耻!”
“若是别人也就算了,蔺大人相当于霍将军的异姓兄弟,还是和怡长公主的驸马。她能出来做官,全靠了两位长公主的恩泽。这……不是背主吗?”
“你们还是把人想得太好了。谁不知道居于高位的女官没有一个干净的,为了高升出卖女色早已是家常便饭。说不准郁氏早在霍将军活着的时候就给他戴了绿帽,毕竟蔺大人位高权重,处尊居显。手里不仅握着禁军,更是天子近臣第一人啊。”
……
真相还没水落石出,她的淫名就传得满城风雨。官衙内外,无一不在议论。开国以来,朝中官员私通的丑闻并不鲜见。然而这次引起轩然大波,主要还是有意者为之。
“令君,您有什么打算吗?”问话的是丹书台的司官程忍冰,也是芳卿重视的下属。
现在就连丹书台内部也议论纷纷,只是没有一个人敢在芳卿面前显露。
程忍冰目露焦急,芳卿以为她担忧自己,便说:“区区一桩弹劾罢了,他们又没有证据,只是想议论我而已。”
程忍冰问:“那您就由他们议论?”
芳卿面不改色,自然不会坐视不管、由他们议论。她时常教给下官一些朝野内外的道理,但自己有什么打算却不与他们多说,当下只道:
“他们本就想这样议论我。一旦开始议论,我就有了那样的名声。”芳卿反问:“有了那样的名声,到底做没做过还重要吗?”
程忍冰见她如此从容,欲言又止了几下,终于没有继续打探。
她旁边的司官舒婧之也听见了这段谈话,流露出的眼神颇不以为然,只是没有插嘴以下犯上。
芳卿知道她这位下属出身御史之家,与她们不同,是天之骄女,只怕现在还不能理解委心屈节的必要。
她也没有再说她们,许多事只能慢慢教。舒婧之和程忍冰终会明白,不论什么出身的女子,走到她这个位置,或多或少都会碰到类似的难堪处境。
唯一还没被污蔑侵蚀的地方是她自己的府邸。但她难得出宫回府一趟,却是为了看望了突然发热的女儿,几乎一夜没睡。
等孩子的病症稍有缓解,芳卿托付了小叔子霍行泽帮忙照料,自己过了晌午才回到官署。
公案上有些积牍,同僚们却走得差不多了。今晚是皇后三十岁千秋华诞,朝中百官都要入宫参加夜宴。
芳卿看了一遍今日下发的公文,确认没什么紧急的,便去后面厢房换了礼服,重新梳了妆。
她今年已经二十有五,唯一的女儿也到了进学的年纪。
五年前,她的丈夫为国捐躯,战死沙场。这些年她一个人操持,又在朝中担任要职,其实根本顾不上呵护容颜。
芳卿对镜戴上玉冠金钗,穿上层层叠叠的广袖霞帔,细细点了胭脂,镜中的女子立刻显现出沐浴过年华的万端风姿。
她看着镜中人出了会儿神。
昨夜守着女儿的睡颜,她的思绪走远,想:如果当初嫁给霍成烨时,答应他在家相夫教子,不要理会公主的野心,说不定自己也就没有今天深陷泥沼。
但若当年辞官挂印,现在则只能守着他的牌位垂泪,也未尝不会后悔。
世人只知道霍成烨在荆山之战中殉难,连尸骨都在战火中烧成了灰烬,是为国捐躯的英雄。
她却只知道霍成烨死得不明不白,因此更加决意向上攀爬,等待机会入阁查阅当年的军机秘议,揭底他真正的死因。
只是入阁的路才走到一半,就有人按捺不住弹劾她了。
苍茫的夜幕下,巍峨的皇宫沉沉立于风雪之中。但越过高耸的宫阙,内廷深处金碧辉煌,四处张灯结彩,火树星桥。熏风流动,温暖得如夏夜一般。
重华宫里玉箫金琯,各臣工依官署和品阶落座。
芳卿是吏部属官,而吏部作为六部之首,班位排在最前面,不过在座的只有她一个女官。
她夹在一排男性官员中间,同僚们正在传杯换盏中交流着闲言碎语。
皇后的下首是四妃九嫔,不过中间有个坐席,仍然虚位以待。他们说叶昭仪今天居然没来,好大的架子,皇后都不高兴了。
“哪里哪里。皇后岂能因为这个不悦。我从太医院听到一些风声,怕是因为叶昭仪怀上龙嗣了。”
“啊,那可不得了了……”
芳卿的耳畔一边是八音迭奏,一边是男人们的窃窃私语。美酒一下肚,什么权贵都失了官派。
坐在她身边的员外郎钟世林见她不参与,端起酒杯说:“来,郁大人,我敬你一杯。”
她抬起眼,端了端酒杯。
但钟世林见她不开口说话,犹不满意。
他装腔作势地拱了拱手:“险些忘了,叶昭仪娘娘还是郁大人的门生。有了这层关系,郁大人就是立储的功臣啊。”
叶昭仪曾是芳卿的属官,虽然出身寒微,但芳卿正是因为这个才提携她。不过不知叶昭仪志不在此,没曾想她后来莫名其妙爬上了龙床,走上了另一条青云路。
因此,朝中也有传言芳卿故意培植下级女官,为的就是献美媚上,好将权力渗入后宫。这次弹劾她的奏本里也是这么写的,说她操纵权柄,败坏朝纲。
钟世林是有意拿这个讥讽芳卿。
类似的话,芳卿近日听得多了。她不是圣人,被人恶意捏造,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愤懑委屈。但自胜者强,若轻易露出波澜破绽,便真教小人拿捏了。
所以她面上不显,对冷嘲热讽一概不受:“娘娘贵为皇妃,而我身居卑位,怎么能是我的门生呢。钟大人,这有损天家名誉的话传到皇上耳中,可是要治罪的。”
钟世林讨了个没趣,四下突然安静,没人举杯,也没人动筷。
芳卿便继续说道:“我劝诸位还是谨言慎行。祸从口出,天子家事不是我们臣下能议论的。”
这一下,众人都有些酒醒,也自知失言,面上很不好看。只不过年纪最长的吏部郎中非要驳上一句。
“这岂能只是家事,这是国事!关乎立嗣的事情——”老郎中摇摇头,有些懒得与她多说:“郁令君未免太短视。”
“既如此,那不妨听听李郎中的真知灼见。”芳卿轻描淡写地说:“明日在千秋馆见了圣上,我好在圣上面前代您陈奏。”
这怎么能说。
老郎中自知酒后失言,酸溜溜地说了句:“那是比不上郁大人圣眷正隆。”
不过妃嫔有孕,确实不能说与国事无关。
当朝皇帝是风流天子,却没有一儿半女。而且就是因为没有储君,后党、公主党才都蠢蠢欲动。所以当今天子践祚六载,帝位反倒不见稳固。
臣子们私下议论,皇帝无法生育是太阴柔的缘故——一个男人一心向往女儿身,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阳气太弱,又怎么绵延子嗣呢。
重华宫内歌舞升平,四座言笑晏晏,丝毫不见人心各异。芳卿瞥了高台上的御座一眼。
刚才还与席间谈笑的皇后,虽然依旧笑蔼蔼地看着诸卿,一身的雍容气度却忽然变得尖锐了,敏感地攫鸷了一丝背叛,好像听得到他们在议论什么似的。
如果叶昭仪真的怀上了皇嗣,无论是男是女,都能被立为储君。大燕建国几十年来,代代经历皇室操戈,朝中众臣无一不感到朝不保夕。
等皇帝有了继承人,风雨飘摇的新王朝才能让众人吃下一颗定心丸。
若真如此,将叶昭仪献给皇帝的芳卿自然功不可没,只是必然侵害了后党的利益。
所以和朝臣一样,皇后也认为芳卿是叶昭仪事件的幕后主使,觉得她野心勃勃,有意操纵后宫,甚至将来的储君,因此十分忌惮她。
其实芳卿并非什么权臣,只不过为官数年,人人都开始这么看她。事已至此,即使她说她才是遭到叶昭仪背叛的那一方,也不会有人相信。
宴席进行到一半,芳卿不胜酒力,外出更衣。
她的酒量不好,但不会喝酒,就当不好官。官拜一品的显宦没有一个不是海量,这可不是巧合。
芳卿一出殿门,各殿宫人属官都在外面守着。程忍冰见了她,忙提着一盏六角宫灯上来,低声耳语道:
“令君,借一步说话。”
芳卿见她提着灯等了许久,不知是不是官署来了要紧的文书,便跟着她往僻静处走了几步:“怎么?”
“通政司递了话来,说有封奏本还需要咱们压一压再放。”程忍冰说详情还得与她当面细说,“所以需请您走一趟。”
一封题本,由各官署提交到外通政司,再由外通政司交给内通政司呈给皇帝。皇帝阅后,题本仍由内通政司收回,送往内阁丹书台。
丹书台的官员则根据皇帝的旨意,分门别类,誊抄副本。有的交议内阁,有的下发部院,也有的直接封存,秘而不宣。
换言之,丹书台经手的都是一道道政令。奏本发放到各官署,立刻有了效益,各司依据官文行事,再不能轻易更改。
临时出了问题,想拖延些许时间再发的情况也是有的。这次不知是通政司出了纰漏,还是皇帝突然变了想法。还有可能是哪个大臣想拖一拖,再从中寻些余地转圜。总之,他们丹书台都担不了这个责任。
题本一旦发出去,就覆水难收了。
芳卿知道利害,程忍冰也是她司下的女官,办事还算严谨,所以她没有疑心这番说辞,忍着酒醉头痛说:“好,我这便去。”
程忍冰将手上的宫灯递给了她。
重华宫外是一片静谧的水色,不远处就是芙蓉池。偌大的水面中央伫立着一块仙岛,倒映着幽幽的墨影。
手上的琉璃宫灯摇摇晃晃,照着芳卿有些虚浮的脚步。
她穿过水榭,行至偏殿,程忍冰说通政司遣来的司官就在这里等着。
殿外空无一人,内里灯光虚弱,一点也不亮堂。像是值守的宫人仅留了盏灯,让皇后的千秋之夜富贵明亮些。
芳卿走上台阶时,心中已有异样,总觉得殿内有些古怪。但她还是没有迟疑,大胆地推了门,非要探个究竟。
殿中的人也听到了她的脚步声,眨眼间到了门前。雕镂的殿门“吱呀”一开,露出里面挺拔的一个身影。
灯光昏昏沉沉,反倒是月色更为刺目。他紫色的袍子没入殿内的阴影中,变得近乎黑色。
芳卿的心头先是一紧,凉风过堂,冷硬的空气盈满衣袖,酒立刻醒了。
“蔺征?”
她站在门口,惊讶出声。蔺征见了她,脸色也微微一变,一样未曾料到自己要见的人是她。
“怎么是你?”
这些年,芳卿在前朝任职,蔺征确实时不时帮衬提点。他旧时和芳卿先夫霍成烨一同在军中效力,两人有袍泽之情。霍成烨死时留下芳卿孤儿寡母,蔺征帮忙照料了不少,但两人之间绝无私情。
自从弹劾风波开始,他们就一直避嫌,私下再没见过。
今夜他们在这里相遇,四处透露着蹊跷。芳卿与蔺征四目相对,都马上明白过来:多半是局。
于是,纵然还有一百桩事没有理清,现在也不是说话的时候了。
芳卿当机立断:“我这便离开,你就当今夜没有见过我。”
“好。你千万小心。”
蔺征也没有费时嘱咐,迅速与她道别后就退回殿内,寻找别的出口。
芳卿迎着风没入夜色之中,手上的宫灯摇摇晃晃,但人却比来时更清醒。
人人都看见了她走出重华殿,到时候只要随便有个人说她在宫禁之中私会蔺征,她就坐实了秽乱宫廷、勾结近臣的罪名。
世上根本没有清者自清,无中生有的脏水泼上了就洗不干净。
芳卿这次遭人弹劾已经顿悟,诬告构陷不过是别人的嘴巴一张一合那样轻而易举。但要证明从未发生过的事何其难,被污蔑的人纵使身上长了一万张嘴,也难以自证清白。
她得找证据。
芙蓉池上波光粼粼,皓月千里,静影沉璧。游廊宫墙上倒映着月光水色,芳卿就穿梭其中,衣袂飘飘,落下了曼妙的仕女的影子。
清幽静美的宫廷景色笼罩着杀伐戾气,芳卿提着灯疾走,思绪快速翻飞。此时此刻,她想的竟然不是怎么办,而是自己二十多年的前半生。
从幼时经历的战乱开始,到拜官接印、披上四品女官霞帔结束,这些画面一一从面前掠过。
直到又一阵阴风从水面上吹过来,芳卿才看清眼前只有沉默又静美的雕梁画栋。
她忽然停下脚步,前方猝不及防被一锦衣青年阻住了去路。
他扶着廊柱,一副醉了酒的模样。明月清晖照在他脸上,芳卿只是匆匆一瞥,就瞥见一个英挺俊逸的年轻男子。
因为喝醉了酒,那一双剑眉星目略显迷离。不过他没有看见她,而是大步朝着水边走。
说是年轻,也就弱冠之龄。他一袭鹦鹉绿的缂丝锦袍,腰间蹀躞缀满琳琅金玉,满身的行头绝非一般贵戚可比。
芳卿见他与皇后有三分相似,就知道他是坊间趋之若鹜的连家二公子,连决。
她驻足宫檐下,端看了半晌。
大燕朝如今的男子,比他英俊貌美的没有他身份尊贵,比他身份尊贵的原就没有几个,还又没有他年轻潇洒。
芳卿在官场浸淫多年,深知男人喝醉了酒就没有好看的,个个面红耳赤,不堪入目。偏偏连决的模样如书中所写那般,玉山倾倒,见之忘俗。
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她心思一动,暗道果然是公子王孙,天潢贵胄。
据闻,燕京的女子都为连决折服,而他既不是多情薄幸,也不是眼高于顶。他看上去谁都不爱,洁身自好,片叶不沾身,却又好像跟谁都是发乎情,止乎礼。
若即若离,风流得可怕。
须臾,连决已经像阵风似的掠过,冲到了池边大吐。绿色的袍子像片春天的叶子,让水色照得光润温柔。
芳卿的脚下重新一动,毅然抬步跟了上去。
皇后的弟弟,名传天下的翩翩公子,还有什么比他更完美的“证据”。今夜与他在一处,再合适不过了。
稍微解释一下,男主清清白白,以上是女主视角的脑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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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推下一本要写的
《帝台别鹤》
祁无忧是大周的掌上明珠,十八年来最大的不如意是未能跟心上人结为连理。
她父皇将她许给了将门之后,夏鹤。
新驸马龙姿凤表,俊美无俦,但是一只不甘被困于宫禁中的鹰。
得知她有白月光,夏鹤出于妒意冷嘲:
“什么他为了江山不能娶你,分明是个软骨头。”
祁无忧气急,当场给了他一耳光:“你知道什么?!”
他抹去了嘴角的血,说:“我只知道如果是我,江山和美人我都要。”
祁无忧才不信他的鬼话。
他们本就是强扭的瓜,所以她许诺:
“等我即位,就还你自由。”
从此只当君臣,不做夫妻。
*
夏鹤以为她忘不了她的白月光,干脆成全了他们,自己远走边关,默默为她守了十年的江山。
十年后,他回到京城,终于亲眼目睹祁无忧和她的白月光双宿双飞。
然后他就后悔了,冲到了她的寝宫发疯。
“我给你守了十年的江山,都比不上他对你笑一笑是不是?”
祁无忧看着他冷笑一声,心道,狗男人当年为了金戈铁马抛妻弃子,现在是谁给他的胆子回来装深情。
*
“若江山美人两难全,那么美人我的,江山你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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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