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曦长这么大,惹沈桓生过很多次气,但还没有哪一次想此刻这般,周身散发的怒意似烈火就快把她吞噬,拳头紧握着,手背青筋暴起,看着真是叫人生寒胆战。
“你可想清楚了,这么做的后果。”沈念曦不慌不忙的沉默让沈桓明白了此事已然超出他的控制,倒是低估了他这个好女儿的野心,怒火消下去不少,他放松身体重新靠回椅背上,审视着堂中的沈念曦。
“无论发生什么,女儿自会承担。”沈念曦淡然回应,微微颔首道:“还请父亲息怒,女儿也是沈家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置沈家于危难之中。”
脑子混沌得很,沈念曦忽然的违逆竟叫沈桓一时间有些头疼,他冷笑了两声才道:“是为父小瞧你了,你最好说到做到。”
离开沈府时连日来堵在胸口的闷气似是消散了不少,沈念曦阖眼靠在马车上养神,如今不想卷进来也卷进来了,其中联系千丝万缕,她也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炎夏已然过去,天气却还是闷热,连风也裹挟着热意。
东宫内院一如既往的安静,沈念昀今日闲着无事,便关了殿门躲在里头偷懒,谁人也不见。
叶风悄无声息进屋的时候便愣在了原地,看见沈念昀光着脚在寝殿里跳舞,穿着轻薄的粉青纱衣,裙裾随着她轻灵的动作开出鲜艳的花儿,柔嫩的脚在光洁的地面跃动,圣洁得恍若仙女飘然,好似随时都会挣脱这凡间束缚翩翩飞起,飞回属于她的月宫里去。
沈念昀忘情舞完一曲才看向帘幔外看呆的叶风,粲然笑道:“我跳得怎么样?”
叶风收回目光,拱手行礼:“太子妃天人之姿,无人能及。”
沈念昀笑得更开心了,抬手擦擦汗大咧咧坐回椅子上,端了杯茶轻抿一口才道:“事情可都办妥了?”
叶风没有急着回答,径直走到脚踏前将沈念昀的绣鞋提起,走回沈念昀面前蹲下,将合欢绣鞋整齐摆放在她面前,垂眸道:“小心着凉。”
“谢谢你了,叶风。”沈念昀看着他的发冠愣了片刻,随即穿上鞋,弯腰将他扶起来,目光毫不避讳描摹着叶风清俊的眉眼,语气略有抱歉:“你本该跟着太子施展抱负,如今却跟着我整日做些见不得光又鸡毛蒜皮的事,是我对不住你。”
叶风抬眼看向仰面看着他的女子,眼眸水光涟涟,激得他心中亦是涟漪阵阵,他摇头郑重道:“不,一切都是叶风自愿,能为太子妃所用,属下不甚欣喜。”
沈念昀垂眼不再看他,将茶盏放回身旁的桌上,叹息着吐出一口气:“终究是我欠你太多,也不知如何才能还清。”
“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叶风露出一丝笑容,轻声道:“太子妃安心,人都已经寻到踪迹了,一切无虞。”
沈念昀没有多说,起身走向寝殿,从妆台屉子拿出早就编好的剑疆,依旧是朱红色,平安结下坠着的是一颗上好的红玉,她递到叶风面前,神色平静,“你的那个都旧了,换上这个新的吧。”
叶风不再拒绝,默默接过拿在指间抚摸,他见过这颗红玉,是念昀宝石冠上最大的那一颗,一股热意游走在身体里,眼中不觉流露爱惜,他点头道:“嗯。”
殿外叩门声不合时宜响起,沈念昀拽了拽叶风的袖子,声音里带着哄意:“你先下去休息吧,晚些时候我们再说话。”
叶风看了眼殿外,眼里的笑意慢慢淡下去,却没有多说,点点头后轻巧翻出窗外不见了踪影。
沈念昀整理好衣裙前去开门,紫荆闪身进殿,随即将殿门关闭,却没再落栓。
紫荆低声道:“太子殿下快回来了。”
沈念昀转身走到殿中将轻纱帘幔一一放下,踢掉脚上的绣鞋垫脚踏起舞步,轻声朝后吩咐:“你来奏乐。”
琵琶声紧凑有力,似平静海面翻涌起一簇又一簇的浪花,拥着殿中轻盈的身影挽出一朵又一朵繁花。
祁浩进殿后便保持沉默直到沈念昀跳完一曲,他拍着手挑开帘幔走近,留意到那双没穿鞋的脚后眸光暗沉一瞬,加快脚步走过去将人拦腰抱起,“胡闹,着凉了怎么办?”
沈念昀理所当然搂着他的脖子,晃着双腿皱眉道:“我跳得不好看吗?”
“昀儿的舞世无其二,动若云霞飘然,行如温风拂柳,静如娇花照水。”祁浩把她抱回榻上坐好,认真夸赞:“让人过目不忘。”
沈念昀被他正经的样子逗得脸红,不好意思笑道:“阿浩又取笑我,哪儿有那么好。”
“就是好,你怎么样孤都喜欢。”祁浩握着沈念昀的手抚摸上他的脸,温柔注视着。
沈念昀就着祁浩的力气摸着他俊朗如玉的脸庞,娇娇笑道:“我娘的舞才是这世上数一数二的好,我和妹妹的舞都是她教的,只可惜阿娘如今深居简出,也不再跳舞了。”
祁浩望着她宠溺开口:“昀儿跳得这般风姿绰约,足以想见昀儿的母亲是何等无与伦比,即便无缘再见,可她能教出你们姐妹这般冰雪聪明,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日子过得太快,我们都长大了,如今只留阿娘一人在府中,终究是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不孝。”沈念昀这些年少见阿娘,即便祁浩陪着她悄悄回去,也不敢多待,思念之情总难抑制,眼下提起难免伤感。
祁浩抱住她安抚似的拍着沈念昀的后背,“孤明白昀儿是想要母亲和妹妹安然无恙,可如今情势变幻莫测,有些事孤也不想再瞒你……”
沈念昀抬手轻轻捂住祁浩的嘴唇没再让他继续说下去,从他怀里起身,神色愈发沉重,“殿下要说的事,前几日父亲已经送来密信告知我了。”
遗诏的事念曦早已来与她言明,当时念曦只提醒她小心行事,眼下祁浩特地提起,必然也是为此而来。
“那昀儿是如何想的。”祁浩望向她的眼神里掺杂着几分探究,念昀的妹妹行事有些大胆,他是真怕此事牵连到妻子。
即便他们都不愿女眷牵扯到这漩涡里,到底还是敌不过天意。
沈念昀神情严肃起身,端然跪在祁浩面前,诚心磕头。
“昀儿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直言便是,快起来!”祁浩被她这一跪心绪早就乱了,哪还顾得上其他,连忙弯腰去扶。
沈念昀蹙眉推开祁浩的手,恳切道:“殿下是知道的,我和妹妹虽是沈家出来的,可我母亲却早与父亲情绝,我和妹妹自小被妾室打压苛待,皆是父亲放任所致,为了安然活着,我和妹妹是比那些不谙世事的闺秀要多几分城府和算计,但请殿下明鉴,我和妹妹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于皇室秘辛、于家国大事、于江山社稷,皆不会也不敢有任何沾染,我们所作所为从来都只是想自保而已,但求殿下垂怜,不要为难我妹妹。”
“正是因为孤明白你的苦楚,所以成婚后孤万事都依着你,即便你嫁给孤多是为了这太子妃的名位,孤也期盼着有朝一日昀儿可以付出真心,真正的做孤的妻子,把孤当做丈夫依赖,时至今日昀儿仍旧不肯诚心相待,孤也从未怪你。”祁浩什么都明白,也什么都不在乎,他只在乎眼前的女子能陪在他身边,那就足够了,心疼看着她叹息道:“但此事非同小可,前朝后宫皆为此明争暗斗多年,所以孤和三弟才不愿你们牵扯进来,无奈世事难料,你们被迫入局,即便如此,凡事还有孤和三弟挡在前面,孤会护着你,三弟自然也不舍得念曦受到伤害,趁此事尚还可控,你还是要劝劝她,不要冲动行事。”
心中激荡翻腾不止,沈念昀原本跪得端庄的姿势立时松散,她膝行两步伏到祁浩的膝上带着哭腔道:“念曦她曾偶然知道了庆妃和怡妃商议谋害皇后一事,她因此受到多次迫害,况且梁王殿下为了她屡次违背庆妃和太后的意思,她们只恨不能将念曦挫骨扬灰,怎肯轻易罢休,便是梁王也几次差点护她不住,若念曦没有保命之法,那不是放任她去死吗?!”
祁浩喉头滚动,生涩道:“正因如此,念曦才该把麻烦快快丢出去,将自己置身事外,若她肯把遗诏交还父皇,父皇定不会坐视不理,况且还有孤和三弟在,太后亦不敢再轻举妄动,你为何就是不肯相信我们?”
自古帝王多薄情,皇上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哪还会管一个女子死活,他们兄弟二人忙着争权夺势,又岂会真的为个女人放弃一切,靠男人怜悯过日子,她和念曦早死了,祁浩说这话,也只有他自己相信罢了,心里才升起的暖意被一盆冰水浇得冰凉彻底,沈念昀眼底寒意渐起,“如今玉舒公主,殿下的亲妹妹还如幼童痴傻,念曦何曾没有过畏惧逃避,不也深受其害多次才下定决心要查明真相,又有谁真正管过她的死活?殿下想必也知道,眼下人证物证俱在,叶风已经将当年的人证全数寻回,此事早晚会公之于众,届时梁王身份尴尬自顾不暇,念曦还能心安理得躲在他身后吗?!”
素日只只沈念昀温柔伶俐,可不曾想这生起气来,句句紧逼不肯退让,祁浩语塞,望着还跪着的沈念昀怒气就消了一半,只能强硬把人扶起来才继续道:“你这就是巧言善辩!女子摄政,在本朝可是大忌,若不然太后这么多年岂会安守后宫,她再怎么狠,再怎么不甘,也不敢违背国法,否则不会撑到今天。”
沈念昀被祁浩握着手臂,语气一软眼泪便滚落下来,“我父亲野心甚大,亦担忧唇亡齿寒,数次催促念曦将东西交付沈家,念曦不肯点头,因此和娘家闹得难堪,我父亲也传信命我说服,眼下殿下在此逼迫,又有太后一党虎视眈眈,念曦在梁王府只怕也是进退两难,你们如此,真是要逼死我们姐妹了才肯罢休吗?!”
“说什么胡话。”祁浩拉住转身要走的沈念昀,声音已经彻底软下来,“罢了,罢了,别哭了,眼睛都哭红了。”
沈念昀泪水涟涟,胡乱抹了一把后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这就去向皇上请罪,只求皇上开恩,能饶恕母亲和妹妹。”
祁浩拉住沈念昀,无奈叹气道:“你去什么!孤去,孤去说。”
“这怎么行,若是皇上生气,岂非是我连累殿下,不可以。”沈念昀急着摇头,“这是沈家的事,我去向皇上陈情,只要皇上明白念曦没有异心也从未偏向沈家,皇上会开恩宽恕念曦的,不过这件事孤也只能拖延些时日,你们还是好好想清楚吧。好了,这件事交给孤,你安心便是。”祁浩双手握住沈念昀的手臂,看着她通红的眼,似是要把她看穿一般,“怡妃娘娘的事必会牵扯出太后,皇上会借此机会削弱刘家,让太后无法兴风作浪,到那时,念曦必须交出。”
沈念昀没再挣扎,两行清泪适时落下,她乖巧点点头,“若念曦无后顾之忧,届时不用我劝,她自会明白皇上隆恩。”
祁浩伸手为她仔细擦去泪水,声音里即是宠溺又是生气,“孤真是欠了你的。”
沈念昀破涕为笑,钻进祁浩怀里环住他的腰娇嗔道:“阿浩,你方才说的话我都记住了,我自然是心悦你的,可我也怕君心善变,所以不敢付诸全部,可你待我这样好,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曾阻止,今日之事若不是不能违背皇命,只怕你也不愿意来逼我,可即便如此,你还是为我退步了,是我对不住你。”
祁浩抱着她没好气道:“少来,以为说两句好话孤就不追究你了吗?”
“阿浩,从前是我做得不好。”沈念昀从他怀里仰起头,抬手信誓旦旦道:“我发誓,从今以后我不止是你的太子妃,更会做好与你同进退的妻子,若违此事,必遭天谴,不得……”
祁浩气急败坏去捂她的嘴,微怒道:“不许胡说,且把你这双兔子眼敷敷吧,孤先去面谏父皇。”
沈念昀眨了眨湿意朦胧的眼,依言松手放祁浩离开,还未等他走两步又依依不舍上前拉住祁浩的袖子,不放心道:“还是我去向皇上请罪为好。”
将人按回榻上坐好,祁浩点了点沈念昀的脑门,语气不悦,“有孤在,还轮不到你去冲锋陷阵,你且管好事务便可。”
沈念昀争拗不过只得点点头,目送祁浩离开。
一直守在殿外的紫荆这才快步进去,快步走到沈念昀身边担忧道:“姑娘,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