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是住持好意,可恩怨哪那么容易化解。苏缨宁自道难承此情,有些话不如说开得好。
她有意支开婢女:“兰叶,你先去唤来府中车夫将马车牵出停靠好,我与沈少卿随后便到。”
兰叶自是听从吩咐,可经由地契拨琴二事,对小姐与沈少卿独处总是颇为紧张。
幸而今日寺中人多,肯定无人敢从中作乱的。这般想着,兰叶应声退下。
又往前走了几步路,苏缨宁勉强朝沈诀笑了笑:“大人不喜送民女下山,大可就此别过。住持面前,民女不会多说什么。”
沈诀闻言一怔,不知又是哪里露出了“不喜”:“既然答应了住持,本官定会将姑娘安全送达。”
苏缨宁看不得这样的假正经,轻哂出声:“少卿大人此刻倒是一板一眼,昨日在大理寺怎得演上了偷天换日。”
沈诀这才明白,苏策应是还未将朝堂之事说与其妹安慰。不过木家圣旨已在草拟,待她回府应当能知晓一切。
“昨日之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是来不及说清楚还是无法说清楚,昨日案情在少卿心中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吧。”
离了大殿,苏缨宁欲见住持的心思已结,可方才寺中因他而生的胆战心惊却是拳拳到肉,如今竟是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
二人站位随着苏缨宁情绪激升愈来愈近,她眼睫扑闪的每一下都能轻易地被沈诀捕捉。
的确是怨念十足啊……
沈诀垂眸看着住持面前娇憨的眼眸此刻异常地清明冷静,他眸色微凝,开口欲解释,不料却被忽然出现的声音打断:
“请问二位,这下山可有捷径?”
私密的争执被打断,苏缨宁连忙收拾好情绪,唇边含了三分笑意移眸侧身。
只见面前站着两个身着粗糙短大衣裳,裹着冬衣补丁满身的男子,裤腿袖口处无一例外皆是泥泞不堪。二人一前一后这么站着,肩上扛了根板凳宽的扁担。扁担下还吊着一个盖着白布的大木桶,看起来刚挑完一桶水正欲下山去。
苏缨宁本想等沈诀回答二人,自己趁机琢磨待会儿该怎么继续唇枪舌剑。
然而在看到沈诀还在审视掮客时,苏缨宁倏然抿唇无语,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眼皮半掀,转而回答二人所问:
“是有一条小路的,就在山的侧边。只是路陡不易行,你二人抬着木桶恐怕不如走大路容易。”
掮客操着一口不太熟练的京话,咧嘴冲着她笑道:“我们是庄子上来的,不怕辛苦。只想着快些上下,多赚几份钱。”
“既然如此,那我便引你们去吧。”
苏缨宁年前方去过兴旺庄收租,有大半人家受河东六郡灾情波及今年收成极差。她知晓庄稼人生活不易,想着能帮便帮,毫不迟疑地就要带他二人前去。
沈诀抬步跟上,苏缨宁张了张唇:“公子不如先待在此处。”
外人面前,她倒将他的身份隐藏得很好。沈诀不语,执意跟在后面。
苏缨宁拗不过,也索性不去管他如何,在最前面带着方向。这条路她很熟悉,毕竟来寺时便是避着人群从这儿上来的。
身后毕竟有三个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踩在碎石上分辨不清谁是谁。逐渐要到路口,他们离寺庙人群也越来越远。再往前走,更是只听鸟啼鲜闻人语。
“日头较早上烈了不少,石上霜露轻,但你二人肩扛着桶还是要小心些。”
高个儿掮客连连点头:“嗳是,多谢贵人指点。”
苏缨宁不禁扭头看去,掮客二人挑单手扶木桶走在中间,非要跟来的沈诀慢慢悠悠地站在最后,也不知道起个什么作用。
机敏地察觉到目光,沈诀幽幽看了回去,苏缨宁只觉无趣立在一颗树前。
“就是这儿了,从前面下去一路有石径,你们只管走便是。”
“嗳嗳嗳,”见找到了路,那矮瘦掮客也出了声,“实在多谢,不知二位食过没,桶里有庄子上的土宜。大人小姐别嫌弃,权当垫肚子了。”
说着,便要掀布取上土宜来。
苏缨宁忙摆手拒绝,往后退了一步:“别,还是你们自己吃罢。”
虽听她这么说,掮客还是热情地缓缓揭开白布,“不如一起——”
话音未落,电光火石间,二位掮客突然跃起。从那木桶里掏出的也不是什么土宜,而是两把明晃晃的剑器。
似是早有所察觉,苏缨宁提前一刻便与这二人拉开身位躲在巨树之后。
只见掮客拨下剑鞘,飞腿闪身踢开木桶扁担,却不去管苏缨宁如何。反倒迅速转身,如轻燕般朝沈诀直直刺去。
沈诀下意识侧身躲闪,那剑离他堪堪一寸,只见他拧剑翻转,身随剑招在空中腾翻。一身玄青常服衣袂飘忽,寒光之下宛若与白光灵蛇争斗。
双剑剑尖再次一同对准,沈诀赤手空拳闪去右侧躲避。枝条轻挑,舞动间林风阵阵,落下许多枯枝在地。他分神勾起一只长条,以此为刃直刺二人剑柄。
这绝不是沈诀临时起意后会有的反应,苏缨宁猜测他或许早就留意到这二人不对劲了。被遗忘在后本是她逃往山下的好时机,可见刺客招招要人性命的架势还是打算搏上一搏。
她悄然贴树绕至刺客身后,找准那矮个膝窝,趁其落地不备猛地飞踢上去。苏缨宁力气虽不大,可踢得着实准确。那矮瘦刺客登时单膝倒地,手腕剑尖堪堪撑地才不至于趴下。她又迅速抄起地上扁担,对他迎头一棒又是痛击。
那矮个顿时头脑发晕,忍住不语。倒是那高个儿余光暼见扁担又要落下,竟止了打斗前来护他。
沈诀见状破风而起,将那高个手中利刃挑飞夺过。玄身轻盈一掠,飞至苏缨宁身侧,张了张唇:
“跑!”
苏缨宁点头称是,提了裙边便与沈诀匆匆下阶。密林曲折,正是藏身的好地方。
本以为那刺客应当放弃而归,谁曾想走至一半又听身后健步如飞的疾行声。不可再往下走了,否则一个也逃不掉。
苏缨宁心头一横,让沈诀先走别管自己,她则翻身往路边草莽丛中滚去。
林中久无人打理,密草一茬接着一茬刮在身上,疼痛难忍。幸亏冬衣厚实,苏缨宁立刻用其裹住身子坠落。
就这么翻滚了几圈,正当她以为自己要晕时,竟突然落在一平地上,只是这平地怎么还会上下浮动?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不清,只感到眼前流光溢彩,五色十光。
待再用划出几道血痕的手揉了揉眼睛,她这才看清自己躺在一艘灯船里。再朝外探看,只见连片的灯船停靠在湖边上,大概就是兰叶所说的今日来祈福化凶的船只。
眼下自己带着血污入内,不知是否坏了这船只福气,苏缨宁仔细记着这船只细节,思忖着脱身后将其买下,不坏了上元节看客的喜气。
未能安稳片刻,船身又抖动起来。苏缨宁滚落下后腰背生疼,自入船内后一直平躺着不曾动过。她抬眼直愣愣地看向乌蓬,心道若是进来的是那刺客自己也无力气再逃了。
船帷缓缓撩开,从外面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来。苏缨宁察觉到一抹亮光,轻轻抬手挡了一挡。
苏缨宁虚弱问道:“谁派你们来的?木清清吗?”
“嘘,他们还没走。”
看不到沈诀说这话的神情,苏缨宁却从他的低沉声线中听出局势的紧张。
“不是让大人先走吗?”
苏缨宁用气声询问,又极力克制住身子不发出动静,她能想象到此刻自己有多狼狈。
沈诀睨了眼紧贴船壁的人,登时收回目光。又想起要回答,坐在船头淡声道:
“住持说要送你安全下山。”
……
苏缨宁凭空生了些气恼,又不知这恼意从何而来,只好“哦”了一声,二人之间再无话可说。
不知在这船上呆了多久,苏缨宁觉得腰背缓和了许多,正欲撑起身出船。沈诀却在她有动作时及时叫停,静待细听道:“有人来了。”
果然须臾后,饶是苏缨宁也听到两人对话声:
“他们跑哪儿去了?”
“沈诀受伤了肯定跑不远。”
“走,去船上搜搜。”
“我头晕,你去看看吧。”
对话声止于此,想来是那高个儿要过来查看,可这么多船当真会一个个看嘛?
苏缨宁不该质疑高个的矜矜业业,细听周围声音他似乎真是一个个掀开船帘找人的。
“脱下斗篷!”
“什么?”苏缨宁震惊极了,“沈大人,兄长敬你是君子的。”
“信我。”
脚步声步步紧逼,距离他们大约只剩两三艘船的距离。
苏缨宁眉头紧皱,不理解他要干什么,但还是照做脱下狐裘白毛斗篷。
冬衣被翻了个面,瞬间金黄内里便显露出来,与先前的白色绒毛截然不同。
“得罪。”
沈诀摘下青冠,墨发如云泄下遮住苏缨宁大半的脸。他双臂作俯卧状撑在苏缨宁身子上方,却不和她有半点接触,而后斗篷加身盖住二人。
苏缨宁不明所以,只知道原先一眼便能看到的乌蓬此刻换成了沈诀。
二人距离极近,浓郁的沉香味道此刻又欺压上来。苏缨宁别过脸去,露出白皙细腻的脖颈。
高个儿刺客还是搜到了他们这艘船,船帘甫一掀起瞧见里头这幕又放下,口中骂道:
“白日竟在灯船上做这种事,恶心至极。”
到了下一艘船时仍能听到他骂骂咧咧的动静。
人就这么走了,苏缨宁颇感好奇:“我们在做什么吗?他这么轻易就走了。”
“没做什么。”沈诀敏捷翻开身位,将斗篷翻回盖在苏缨宁身上。
他动作已经做到最轻,可灯船还是看热闹似的晃了两晃。谁都没料到,那高个儿还会折返。
沈诀一惊,已做好动作待他一掀船帘便出手。
可那高个儿只是经过灯船,并未进入。沈诀放下戒备,轻叹了口气,耳边却听到一句:
“还晃悠,晃他娘的晃。”
苏缨宁真的生气了:“我们还不能晃了吗?他怎么总骂人。”
沈诀:……
沈诀:该怎么和老婆解释呢?自己其实也是纸上谈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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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2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