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颓圮的木门被推开。
歪斜的门板嗤啦划过地面,风一吹,飞舞的灰尘扑了瑄墨满脸。
“咳咳。”
她抵唇呛了几声,虚扶上门框,狠狠搓了搓眼睛,抬头看见了清晨绿山绵延之上茫白的天幕。
地面上留有一道干涸的水渍,像软体动物门腹分泌出的黏蛋白,蜿蜒自门边。
手边门板凹陷却无血迹。
除此之外,整个现场就像是被清扫过一般,全然没了昨夜的惨状。
瑄墨退回门内,轻轻合上了门。
而后将一管小型香熏放到霍邹鼻前绕了两圈。
瘫躺在地的男人鼻翼轻颤,并未醒。
一夜未眠,使得她此时毫无耐心,抬手利落地就给了他两巴掌。眼见霍邹终于迷瞪地睁开了眼。她惊叫起来,
“哎呦,霍公子,您可醒啦!”顺手将手里的香管收进腰间的袋里,她抬起头,笑得满脸抱歉,“我告诉你说哈,我们待会带着林姑娘就离村了,那经营证我们不要了,我夫妻二人感激你的恩德,却也不是不要命的,日后啊,你要有用得着我们的,便到城中找我们,我二人必不推脱。”
以为是火灾,上了山却发现是正英集训,正常人见着这场面早该在这傻小子睡死过去之时就跑得没影了,留到此时,算他们仁至义尽。
人命攸关的事,再深的恩怨也到头了。
见霍邹懵着不说话,瑄墨皱了皱眉,犹带哭腔道,
“你瞧我夫君吓得...他已经两个时辰没合眼了。”
汗如晨露般在霍邹的额上结了薄薄一层,凉风刮脸,他终于清醒了过来,“我去看看外头。”
他站起身踱到门口,就在方才瑄墨站的位置往外探头。
脸上很快露出了困惑之色,皱起眉,指尖泛白。
可以说,他的一切反应都在瑄墨的意料之中。
甚至,就在霍邹睡着的两个时辰里,醒着的三人已经将他未来二十四时辰内要做的事都规划好了。
将天茫一片收进眼底,霍邹转过头,朝他们招了招手,“走吧,我带你们出村。”
时辰尚早,走的是小路,贴着门壁穿行,周围显得无比僻静。
被霍邹送至后山后,三人沿着小道又走了几百米,直至隐蔽在树林中的小山村彻底在茂密枝叶里消失。
“就到这了。”
瑄墨将手里的地图交给林宛。
林宛走出几步,复又回头,面露担忧,“两位当真要留在此地?”
“林姑娘,你放心去吧,今夜巳时我们会在此接应,还请你务必带城中官来此,成败与否,便在今夜。”
密林遮避中,一束光恰透过树缝照了进来,显得站在树下的染珵漆眼神炯炯、无比坚定。
加之他身侧站着的瑄墨,叫他浑身都透露着靠谱。
见此状,林宛方才没有过多停留,朝二人作揖离去。
卯时,两人绕过后山,回到了村口。
低洼木桥之下,溪流哗啦啦响,几个村民正挽着裤脚衣袖在田里收菜。
如若未经昨晚之事,这些看起来再平常不过。
靠边休息的农妇捡起堤岸上的水壶灌了一大口水,视线正落在白房子前瑄墨的身上。
空有被注视感,沟壑泉眼里却无人影。
瑟冷的寒意催促着瑄墨快步走过。
身上的隐形衣被风撩起摆,农妇偏开眼的那瞬间,两阵风快速窜进了小巷子。
“能行吗?”
瑄墨打量着染珵漆身上的农装,又看了看自己的。
“八分像,差不多了。”
回身望去,床上正躺着他们从数十户中随机挑选出的幸运观众。
染珵漆勾了勾唇,神情满是对摆烂之辈的鄙夷,“六点半还不上工的懒鬼一家,确实存在感不高。”
癫了,真是癫了。
瑄墨从袋中摸出两张百面符,分出一张贴在了染珵漆的肩上。
瞧着他瞬间诡变的脸,还是惊了一跳。
午时,两人顶着村民的脸混进人群,随村中人上山祭祀进香,在队伍后面看见了香雾中的钟怀。
身着黑袍重工兽纹祭祀服,面色红润,俨然常人样。
手中立香点燃,细烟曲绕,随风缓缓钻进鼻子,前方祭祀的村民不由地身形颤抖,目光变得呆滞,嘴里念念有词,听得一声盆火“嘭呲”的轻响,开始了仪式。
队伍末,瑄墨与染珵漆对视一眼,默契地折断了正燃烧着的立香顶端。
*
近傍晚,天色已有些暗,秋风吹着小院里凋敝的琵琶树,发出簌簌的轻响。
霍邹坐在父亲书房的书案前,打开了那柄由帕子包了三层的锈刀。
黏腻浸湿帕子,露出刀中一角。
借着室内乍余的光线,他的视线落在了掉釉的刀背处,神色渐显凝重。
鬼使神差地,他又将帕子反盖回刀上。用力搓了几下,掀开,帕子上已沾了些锈。
接着,他看到了扭曲的符文。
未等霍邹细细辨认这些陌生的文字,外头传来了脚步声。
管家张和忠出现在门外,隔着一道可见人影的纸窗。
“二少爷,老爷有请。”
似乎到了晚膳的时辰。
看着外头定住不动的人影,霍邹赶忙收好了刀,又将案上的书籍挪回原地,这才起身打开了门。
管家抬头看过来,目光却错过霍邹,直直地看向他身后的书房。
紧绷的神色霎时舒缓。
他似乎轻舒了一口气,看向了霍邹,很不自然地露出笑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味,还有淡淡的未经融入的新鲜脂粉香。
张管家上了年纪,身形佝偻瘦小。
霍邹垂眸,视线淡淡落在他后背鼓包蹭上的一块红粉末上,微不可察地轻皱了下眉。
但很快他回过视线,神色快速归于自然,开口道“走吧,张叔。”
来到正厅,霍邹远远看见了背对着他站定的霍天纵。
依旧穿着昨日背山上那一身浓绿丝绸锦。
“二叔。”
霍邹开口唤他。
霍天纵闻言转回身,埋在阴影中的左脸皮肤上青斑密布。
他冲着霍邹扯嘴笑了笑,皮下褶皱袒露,简直要比纸人露笑还要生硬渗人。
“来啦,快坐下吃饭。”
霍邹在他对面落座,不一会,便有仆从在两人面前摆上了碗筷。
霍天纵等了许久,案上的菜已无热气。
“可是这些菜不和胃口?”
见霍邹迟迟不动筷,霍天纵提筷夹了一块莴笋放进了霍邹的碗里,缓缓道,“小厨房新择的,新鲜得紧,你爹从前最爱吃了。”
听他提及父亲,霍邹抬起了头。
却见霍天纵的半块脸皮已经开始脱落,不堪重负,吧唧一声,一块肉就这样掉在了他眼前。
他的二叔眼眶通红,眼泪流过脸上狰狞的疤,落在了碟中。
“好些年没回了,在外头过得好吗,你爹很惦记你,每每看到钟泊那小子...他同你可真像。”
霍邹发现二叔存有记忆。
从他说着说着,突然低头看向胸口渗出血的位置,惨然一笑的时候。
可还未等霍邹开口问,外头的天突然黑了。
一群乌鸦尖啸而过,阆门外传来了鼓声。
他的二叔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最后看了他一眼,站了起来,如同背山那群失去意识的傀儡,缓缓走出了门。
霍邹跟在霍天纵身后,踏出了门。
四横小道之中,户门大开,路上逐渐多了一些零散的村民。
跟随着规律的鼓声,齐齐地朝着一个方向去。
——霍家祠堂。
*
山中祭祀正忙时,瑄墨二人趁乱溜下了山。
直奔霍家祠堂。
染珵漆说,钟怀身上的几缕神脉最初的时候来源于霍牧为,他现在丢了那把刀,犹失方向感,夜幕降临,便会回到这里。
此处无疑是最好的布阵点。
在他见到那把刀之前,他们需要让钟怀身上的神脉彻底离体。
天暗下时,瑄墨取出了那座塔。
塔中的林翠已逐渐成型。
薄月之下,六角阵处,瑄墨站在中央,往地上铺了一张纸,借塔高悬投影描摹下林翠的影子。
从而将魂体转移至纸上。
而后着红墨,细细涂抹人物周身。
最后一笔落下,画中之人动了起来。
“成功了。”
瑄墨长舒了一口气,将画递给染珵漆,提笔再作八角笼符,用力抛上了天。
随着画纸渐隐,红线至祠堂上方罩下,两人这才带着纸退出门外。
一切自此落定,只等瓮中捉鳖。
酉时三刻,天更暗。
宅间小道里传来了脚步声,不多时,祠堂门口出现了一道人影。
瑄墨狠狠拍了一把边上闭目养神的染珵漆,低喝道,“别睡了!来了。”
不出他们所料,钟怀果然在入夜时来到了祠堂。
瑄墨扒在墙边上,借着月色往里看,只见他缓缓朝享堂内那副红木棺材走去,身上的衣袍被撑得开裂,一颗一颗蛆虫不停从缝隙里钻出,衣摆沾湿,水从里往外渗,渐渐在所行处拉出一道长长的水痕。
“他...”
瑄墨眯了眯眼,正要开口,便见钟怀如同无骨的动物攀附上棺材边缘直直地塌了下去。
皮球大的肚子装满了水发出咕噜咕噜声,寂静的祠堂传来含糊不清的拉长音,“还...给我...”
随着他周身剧烈地抖动,肚子里的液体好似变得狂躁,愈发狠劲地撞击他的肚子,发出的声音也随之演变为一种诡异的鼓声。
与此同时,原本谧静的村庄霎时闹了起来。
密集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