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第一个清晨。
小院草药沉苦的味道弥久不散,幽幽萦绕。
这气味在崔忘渊半生浮沉中挥之不去,只不过如今多了一个喝药的人,于是这种堪称折磨的漫长苦痛,竟然也变得别有意趣起来。
崔忘渊对眼下生活十分满意,想要的已经得到了,甚至无端被命运善待,师哥死者复生,已是意外之喜,没什么好再奢求的。
屋外传来翅膀拍动的声音,卷着黎明风声,灰衣青年推开门,唤了一唤。
“小七?”
雪羽的鹰雕在上空盘旋片刻,听到了呼声,倏然俯冲而下,又停驻收翼,啄一啄自己的羽毛。
路途遥远,只这时候才能让它休憩梳理一番。
崔忘渊温柔抚摸雪雕脊背,是下意识的安抚,小七却不大领情,蹭他一下,示意有被自己带回的信笺。
灰衣青年微微笑起,年岁渐长,就愈发拿它毫无办法,只将信笺取下展开,细细览阅。
看清信上所言,崔忘渊不可避免微微一顿。
纸上字迹十分熟悉,是剑阁阁主一贯的风格,写来仍然磅礴飘逸。
这字迹在八年里几乎不曾被他见过,却次次让崔忘渊珍惜非常。
信上写明:崔忘渊曾经不顾旁人阻挡,一定要带回去的那两个孩子,如今被收在剑阁之中,随阁主姓氏,终于记录宗系之上。
按照剑阁意思,若是崔忘渊实在不愿回归,那么在不久后,剑阁阁主会为崔忘渊代行收徒仪式,让他们在名义上拜崔忘渊为师,也算是对他这昔年最宠爱的小徒弟最后的怜惜。
只教他顽劣不堪的小徒弟回来剑阁一趟,将阁主玉铃亲手给予那两个孩子中的一位,只当是百年之后剑阁隔代传位,从此崔忘渊与剑阁再无关系。
而剑阁崔小剑仙,从此只当做人死灯灭,不再被剑阁时时刻刻挂念,教他束缚人世,不能安心离去。
崔忘渊毕竟是剑阁出来的孩子,于是无论当年的事多么严重,过了这些年,师门还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崔忘渊捏着薄纸的指尖有些发颤。
八年里,寄来的信笺唯有今日这一封最是伤痛哀心。
他的师父曾数次表示:若是崔忘渊还愿回到剑阁,前尘错事便一笔勾销,他仍做剑阁那位被捧在手心的崔少阁主。
同辈敬仰,小辈孺慕,崔忘渊还是那位崔小剑仙。
可惜崔忘渊辜负曾寄托在自己身上的所有殷切期许,从来没有回应过剑阁的等待。
如今他读字字句句,一笔一划皆是叹息,仿佛能看到阁主日渐苍老的面容,不由心中微微酸楚一瞬,眉目惘然。
若能再次见到自己,对他这样不知悔改的徒弟,阁主会是什么神情?
灰衣青年沉默了很久,才轻轻问,“阁主他……可对你有说什么了?”
小七只低头啄了他的指腹,当做回答。
他说,“我不后悔。小七。”
灰衣青年看至末句,信笺结尾处夹杂着两个陌生落款,写来不甚工整,笔画歪歪扭扭,毫无袭承师哥与自己一手好字的天赋。
是该好好被抓着摹上两百贴。
崔忘渊想起自己习字,记忆如同海潮席卷,短暂带回故人音容笑貌。
那年师哥还未曾同自己爆发尖锐矛盾,那张脸好朦胧,面对自己眉目柔和,握住他的手,一笔一划写下他们的名字。
两个名字紧紧挨在一起,亲密无间,让崔忘渊听清年幼自己晏晏的笑音,稚嫩天真,一声一声空灵回响,天下地上,漫山花欲燃。
忘渊,这是我们的名字。
昔年师哥莞尔一笑,音腔舒缓,师门静水流花,泉声汩汩,听得孩童昏昏欲睡。
有人来报大小事宜,惊醒年幼的自己,师哥放下手侧耳倾听,袖口染一段浅淡的竹墨清香,盈在幼童鼻尖,让他晕晕乎乎,听不清来人与师哥的交谈。
末了师哥摸一摸他的发顶,拂身而去,留幼童睡眼惺忪,捏起那支笔,懒散郑重,一遍又一遍覆写他们的名。
——崔忘渊。
一道清朗声音从不远处响起,教灰衣青年与雪羽鹰雕齐齐转头。
“不回信么?”
崔忘渊答:“不回。”
他将信一收,眸光望向来人,一字一句略显温吞,“君家公子,招待不周,多有怠慢。”
崔忘渊不问对方如何寻来的,墙上粟瞳青年却先冲他微微笑了,“真是生分了许多,早些年还叫我贪欢,怎么这时候矜持了?”
崔忘渊不紧不慢,“怕有人误会。”
他神色太过正常,以至于让人看不出端倪。
听到此处,君贪欢“哦”了一声,意味深长模样。而后叹一口气,不再挤兑灰衣青年,“罢了,落井下石非君子所为,我不作弄你了。”
他说着,挽了挽衣袖,喷溅的血迹印在衣上,十分显眼,看上去还新鲜温热,被他翻折进去,微微掩藏起来。
崔忘渊静静望他,眼瞳如同黯淡琉璃珠,只在这时被阳光一照,好似微微亮了些细碎的光斑,“怎么忽然想起要来看我?”
粟瞳青年衣上玄色飞鸟暗绣纹在光下泛出细微五色流彩,听他这样问,浅浅笑了一笑,“可不是一时兴起,有理由的。”
“前段日子北梁有异动,听闻当日有一形容肖似昔年崔小剑仙的青年刀客,出现在了那里。”
君贪欢道:“刚好做完任务,顺路回一趟西楚,师门愿意放人,我就来看看你。”
听他提起师门,崔忘渊的神情微动,恍惚一瞬。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八年?还是十年?我记不太清。”粟瞳青年对他露出歉意神情,“抱歉,身处学宫,感知到的时间流逝实在与旁人有些不同。”
灰衣青年微笑问,“那如何记起我来了?又怎么知晓我在这一处?”
君贪欢听他毫无自觉,挑一挑眉,“你来我西楚,无心遮掩行迹避人耳目,因而君姬两家早在你进入西楚地界时便调查清楚崔七来历。”
“因着我们二人是至交好友,我姬家妹妹一直有为你遮掩,所以不曾让那些人来扰你清静。”
“那些人。”崔忘渊低低重复道。
那些人。
“自然是那位百声愁云门主,或是同他一样心怀鬼胎的名门正派。毕竟是我西楚地界,让你在我族势力监控下还能被打扰,实在不大好。”
他说这话时,崔忘渊却也不反驳,只静静听着。
“你知道,西楚君姬世家作为两朝望族,将脸面看得十分重,若微是下一任姬氏族长,她说要保你,那就自然将你藏得严严实实。”
粟瞳青年的话语十分轻松,西楚在他看来,也确实不过君姬二族只手遮天的工具。
好一个不加掩饰的礼崩乐坏,西楚门阀士族的膨胀胃口可见一斑。
崔忘渊幽幽乜他一眼,作出几乎不曾出现在他脸上的似笑非笑神情,“云临雪不久前替武林盟来过,问我要生死令。”
君贪欢知他在缓和气氛,脸色却也微妙,“我前些日子在学宫中,确实事后才知晓,若微未曾同我言明原因,此次回西楚,也是为了来寻她。”
粟瞳青年又微微蹙眉,认真对崔忘渊道,“你若不想见那位云门主,我会让人把控着,他再来,我就教人将他送出西楚地界。”
“那么你今日来,也是要那东西么?”崔忘渊一副淡然神色,“我给出去了,想要可以去剑阁取,不必再捎带我一个了。”
君贪欢失笑,将衣袖一抚,抖出一件信物,是白玉打磨的剑型配饰,色泽温润。
粟瞳青年仍然是多年前那副好模样,几乎未经岁月磨损,因而还存留少年心性,“我来此处目的,你明是知晓的。”
“剑阁向来同学宫交好,依我们二人的关系,教我来劝你回去,也是再合理不过。”
“如此笃定我会回去?是剑阁这样想,还是你这样想?”
君贪欢正色,“尚且不论你会不会同意,但让我一直停在墙上也不太好?我有资格被放进去么,崔小七?这样实在有损君子形象。”
真正叫做小七的雪雕当即冲他长长啼鸣一声。
“好啦好啦,我不进去就是了。”
君贪欢用话语安抚雪雕,小心往后挪上一些,“小七,你脾气是越发大了。”
崔忘渊这时才真正笑起来,“别惯着它,你下来吧。”
面前这粟瞳青年与那位厚着脸皮上门的云门主不同,切切实实是少年意气时交心的知己好友,见证过自己最真切的一面,这些年也是明里暗里帮衬过不少。
是以雪雕眼下的意思并非要将人撵出去,仅仅只不满对方将名姓混淆。
君贪欢见小七被崔忘渊拢住,雪羽的鸟儿只能向自己妥协,便从善如流,一步跃下,快步走到灰衣青年身前,伸手抚了抚小七的羽毛。
被啄了一口。
粟瞳青年面不改色收回手。
他凑过去,离崔忘渊十分近,姿态亲昵,却用极快的语速低低道,“崔小剑仙,你被人盯上了,不是往常那群武林盟的。”
“要我替你处理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