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论魔教,天下七国,自然属西楚最乱。
崔忘渊往西楚来,两手空空,行囊全无,只一人一剑,潇洒至极。
红衣少年目标明确,直指趁七国制衡时自域外侵入中原武林、在上一届武林大会夺取武林盟主所系生死令的拜月教。
即使对多年来肆虐江湖的拜月魔教本营在何处毫无头绪,但一路上顺手除去些恶贯满盈胡作非为的魔头,却实在是再平常不过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了。
崔少阁主行踪飘忽,碰上为祸一方的魔头,几次拔剑与之相搏,却发觉皆是花拳绣腿,无滋无味,只留下一剑封喉的尸身飘然而去,倒教西楚流传起红衣仙人替天行道的传闻。
他一路疾行,无需红衣剑客开口问询,便是一路西楚特色的市井传闻,崔少阁主就将这些破事掌握得七七八八。
酒楼歇脚时,大堂正有说书人拍下抚尺,将魔头恐怖描绘得天花乱坠。
崔忘渊难得休憩片刻,此刻只手托腮,饶有兴致,与众人一齐屏气凝神。
“……却说那拜月教的圣子步六尘,初临北梁,因籍籍无名,受青州驻军冒犯,心意不顺之下,竟连屠边境青、合、端三城,又将开罪他的那位头颅斩下打磨作杯盏,尸身死后还要五马分尸,真真是惨绝人寰。”
“多少英雄豪杰欲将这贼子讨伐,却折在魔头手中,教人惋惜。今时今日,魔头又据我西楚渭城,自称代上天监管万民,俨然不把七姓氏族、不把天家放在眼中……”
说至此处,已引起群情愤慨,共鸣附和,却听一道清朗的少年嗓音突兀响起,带着笑意,很是不自知的轻视口气。
“除掉这魔头,很难么?”
不等众人反应,这道青涩的声音又问。
“若是我将人头颅带回来,可也算是匡扶正道?”
不少酒客因这狂妄口气吃了一惊,顺着声音来处望去,是二楼的一位红衣年轻人,正双臂垫住红阑干,小半张俊秀的脸埋在其中,看来十分年少,眉目间正充盈探知好奇,却仍旧是柔软无害的模样。
众人不禁哄笑了起来,不住打量着口出狂言的红衣人。
不怪他们心下轻蔑。
实在是唇红齿白的少年,眉目明丽,眼尾小痣艳如方开的花,一袭红衣风流又嚣张,不知是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公子。
他们见过太多这种喊着惩恶除奸替天行道口号找人麻烦的愣头青,最终也只会在魔头的狠辣手段下送命而已。
半是好心半是挤兑,其中一位听客好心劝阻,大着嗓门对少年喊道。
“小孩,你以为惩恶扶弱是这样容易的事情?看你身板瘦弱,还是掂量掂量自己的斤量,再回家练两年剑吧!”
又引来笑声连连。
崔忘渊眨眨眼,不解其中意思,再次重复旁人看来十分天真的话语,“不过是杀一个魔头,竟有那么难?”
杀人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像是饮水吃饭那样简单。
众人被他话语中的认真思量唬住,片刻后回过神来,又是不住笑他,朝他嘘声。
“年纪不大,牛皮倒吹得唬人,嘴上说这么轻易,可别看见对方出手,就吓得两腿战战了!”
“学着那位红衣剑客穿红衣,就幻想自己也如他一般是个天下无双的剑仙啦?”
“天下无双不敢当。”红衣小公子敛了笑意,眼睫垂落,掩住了姝妍艳色,便显得眉目颇为遥远冷淡,“剑仙倒是很不错。”
也不等众人再劝阻,红衣少年直起身,眨眼间已无影无踪。
……
西楚,渭城,拜月分坛。
说为分坛,实如行宫,亭台楼阁傍崖而建,天光落在半开高门之上,青铜光泽森冷压抑。
来往教众虔诚向殿上神塑长拜一拜,却听门外脚步缓缓,一身黑衣的青年踩入殿中,高束长发,仿着中原样式,却着实不羁小节,尚且垂着几缕细三股。
教众纷纷行礼:“圣子大人。”
青年歪一歪头,显然十分厌倦这种形式,漫不经心摆手,“都出去。”
待人退尽,他才冷笑。
“那位倒是个会折腾人的,一句不管就当了甩手掌柜,去中原逍遥了。倒教我被左护法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落个劝上不力的责怪。”
“若不是看在他是教中……”
这怨气还未发泄完,余光却见寒芒一点,刺目非常。
长剑破空而来,悬在步六尘眼前。
大惊之下,拜月教圣子只得仓促甩动长鞭阻挡。
步六尘猛然抬头,目光如淬毒,“什么人?!”
人未至,剑先行。
“剑阁崔忘渊。”
传来的声音实在张狂傲慢,内里毫无惧色,听得拜月教圣子咬牙切齿。
连着今日在总教受的气,步六尘愈发怒火中烧。
那剑被长鞭阻碍,却并不受长鞭缠斗,进退十分灵活,缀着红衣,倒是游刃有余的姿态。
步六尘定睛细看。
眼前赫然一位面容稚幼尚未长开的少年郎。
见红衣年岁轻,拜月教圣子下意识带了蔑然俯视,“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竟然也学伪君子们来送死?”
送到他手中,也算是用来解今日憋屈的出气筒了。
红衣的少年听他吓唬自己,却毫不受震慑,仍是淡然神情,只挑了挑眉,口气稀罕。
“什么叫做送死?你可不算送死,是我正儿八经一路寻来的。”
这张嘴十分毒,颠倒黑白将步六尘气出阴森笑意。
崔忘渊还在理所当然地将他点评,“基础不稳,招式绵软,杀你还要费力气么?那我倒要怀疑所谓的江湖大侠英豪只是酒囊饭菜了。”
步六尘讽笑一声,倒也不被愤怒冲昏,向声音来处一拍,毫无留手,奔着将人废掉的目的而去。
“这般口出狂言,也不知道你有多少本事呢?一会可别哭着说自己不想死了!”
拜月教圣子眸色狠毒,眼看对方好似未曾反应过来,而自己就要将崔忘渊擒住,不禁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崔忘渊终于蹙了眉,好似真的被他这一爪困扰到。
面对拍来的那只手,红衣少年幽幽叹了口气。
“唉……”
狞笑凝固在魔头脸上,头颅滑落,血液从脖颈破口喷涌而出。
被斩断的发丝细细碎碎飘荡在地,同红色血河一齐漫漫铺卷在地。
步六尘还未反应过来,躯体已经颓然倒下。
满室寂静。
红衣少年站在原地,用两指将剑身擦净,纳罕片刻。
他自言自语,眉心微皱,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这样简单就结束了?”
那群人怎将这件事说的如此之难?莫不是在诓骗他?
崔少阁主有些迷糊,想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诓骗自己,于是干脆不再想了。
他收起未有,上前几步,提了对方的头颅。
光晕透过大殿直直照开一线璀璨的金色长道,崔忘渊对着对方溅满鲜血的脸看了又看,实在猜不透,只是摇了摇头。
也罢,身死道消,也算为民除害。
因着死亡,对方的面容已经变成不忍直看,狰狞又恶毒,让人生不起丝毫怜悯的心。
崔忘渊看了一会,心里却模模糊糊生起了预兆般的念头。
——难道每个人死后,都会这样不堪吗?
如果死会让人褪去所有用来维持尊严的伪装,那么变得丑恶,变得令人厌憎,这才是人的真实吗?
然而这段念头实在是过于短暂了,只在一瞬之中,又在崔忘渊脑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崔忘渊毫不犹豫将古怪想法抛在脑后,他实在是太年轻了,还来不及想到自己的生,或是死。
崔少阁主只是觉得,此时此刻,他会将这头颅拎回去,在亲人好友身边传看一圈,得到他们对自己的称赞或是惊叹。
仅此而已。
这样想,崔忘渊也迅速地这样做了。
……
提起崔忘渊,江湖中便说:我知道他,那位挑衅拜月教的剑阁少阁主,实在是年少有为。
他并未将西楚斩拜月圣子一事瞒下,而是毫不遮掩,就这样一路往同归西楚的君贪欢报与自己的地址去。
红衣踏剑阁步法沧溟调,来去迅疾,目睹者却仍然不计其数,行事可谓高调非常,有大张旗鼓显摆之意。
待好友问及本人,却得来一脸懵然,反问:我何时将这件事传扬出去了?怎如今的江湖好似都知晓?
得来几位好友啼笑皆非与摇头叹息。
君家公子设宴款待剑阁少阁主,在千重宫阙楼阁之中,崔忘渊将此行西楚见闻说与君贪欢。
他本欲问询君氏公子西楚局势,末了轻描淡写提过酒楼中那句“剑仙”笑谈,却仍然不曾被放过,得来友人调侃。
“一路锄强扶弱来西楚改善民生,也的确算是剑仙临世,崔少阁主,作为西楚百姓,我还得感谢你几句呢。”
君家公子为他倒一杯酒。
红衣少年皱了皱脸,有些纠结。
“魔教横行,杀人如麻,你们西楚也太危险了些。”崔忘渊接了酒盏,“与他们合作,岂不是与虎谋皮?”
君贪欢对他微微一笑,没有对他看出西楚意向的惊讶意思。
“君家与姬家之上,还有人想要他们留下。”君贪欢意有所指。
崔忘渊虽只是初入江湖,对待这样的世事却敏锐不像话,红衣少年微微蹙眉,并不赞同面前友人含糊其辞。
“我没记错……你们君家与姬家,不是早已将西楚把控在手中了么?”
“慎言慎言。”君贪欢被他这话直白得一惊,扶了扶额心,打破君子端方,无奈苦笑,“这话被有心人听去,我们君姬二族可有些麻烦了。”
只在这时,一位浅紫衣裳的少女走来,投以似有若无探究眼神。
崔忘渊下意识抬头,却发觉眼前这位姑娘赫然是他初入江湖救下的紫衣少女。
少女落落大方,毫无那日恐慌模样,亦对崔忘渊露出歉意的温婉笑颜,轻声细语,“崔小公子,莫玩笑了。”
崔忘渊再没有说了,心中猜测少女身份,却见君贪欢也微微笑起来,有些让步般无奈,对他介绍。
“忘渊,这是我姬家妹妹,姬若微,也是我在学宫排行十一的师妹。”
崔忘渊当即反应过来:“那日是学宫做局?”
君贪欢点了点头,“奉学宫之命调查一案。”
“原来是姬家姑娘,是崔某眼拙。”崔忘渊正色,端起玉盅,“给姑娘赔罪。”
君贪欢无奈抬手,与眨眼暗示的崔少阁主碰上一杯,权当陪友人玩闹,心中好笑,被随他而来的姬若微温声提醒,“贪欢,明日是族中大比,莫要贪杯。”
紫衣姑娘说这番话时,风簌簌地吹动叶海,长夜里满城灯火,河上画舫笙歌不休,西楚的繁华十分轻慢缱绻。
游人如织,笑闹婉婉。
北地来的人最容易迷醉在江南十丈软红之中,文人墨客风流的千古绝唱,才子佳人流传的动人桥段,皆在此处上演。
崔忘渊自剑阁来,是北地最苦寒的高崖峭壁之处,放纵自己在西楚的繁华大梦里短暂沉醉一场,并非稀奇事。
这番景色对自幼在此生长的君贪欢与姬若微却稀疏平常。君贪欢听了姬氏少家主的话,转过头,对眼瞳淡紫的少女微笑,口吻轻松温柔。
“我知晓了,这就是最后一杯了。”
而后他真的滴酒不沾了。
有人提春日醉来敬,也只得了君贪欢以茶代酒。
……一边想着小崔好忙,一边觉得这孩子的确算那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随性性子,这样脚程一拖,小许在北周等了又等等了又等,把手头上一大堆繁杂事全部清完还没等到人回来,回头一看发觉这孩子做了一路善事背后功德好刺眼。
小许:……?
也难怪这孩子总是好忙了,难得忙里偷闲,让他歇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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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锣鼓铙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