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忘渊醒时,天光盈盈落在眼睑,润着暖意。
赋仙热毒将额上烧得有些烫,仿佛软化骨头,令人昏沉,他在一片熔化的流水中,越发感到困倦。
崔忘渊自八年前身中赋仙便一直有些精神不济,身子经年累月愈来愈惰懒,此刻融在床榻上,四肢骨骼仿佛被禁锢在骨作的笼中,冰冷失温,却牢固得不可思议,怎么也挣不脱。
尝试多次,他索性就着这姿态不再挣扎,只迷迷糊糊闭着眼缓缓摸索,胡乱没有章法。
他摸到一截消瘦腰身。
崔小剑仙心中恍惚:师哥昨夜竟然回剑阁了。
他下意识往对方怀里扎倒,既然对方也未曾起身,那他也就这么要再睡一遭回笼觉。
“醒了就起来。”
是师哥的声音。
向来对修炼抱有极大热情的崔小剑仙今日神游天外:今日天气这样好,不想起来练剑。剑阁静悄悄的,看来是集体逃了早课……大家一起偷懒一次也未尝不可。
“……崔忘渊。”
师哥好严厉。
青年从幻梦中慢吞吞爬起来,五指扶了扶额角,缓上一缓,才想起剑阁已是许多年的往事了。
记忆回笼,他努力思索,自己昨日喝酒好似耍酒疯,给师哥也灌了一口。
不记得了。
唉,误事。
人刚清醒,对昨夜发生什么却印象模糊。崔忘渊面上不显,心中却有些愁眉苦脸。他没太去招惹榻上青年,只是整理衣袖,回头寻了半天,还是不得不问。
“师哥,我的发簪——你有瞧见么?”
空气里静悄悄的。
“师哥,回我一句罢。”
还是没有得到回答。
崔忘渊轻轻叹气,转过身,也不抱有希望从对方口中撬出昨夜发生了什么。
那道目光凝在师哥病白的脸上,静静像两汪幽冷深潭。
灰衣青年半晌才道,“我知道了,下次不敢了。”
他俯身下来,伸手将师哥发上玉簪抽下。
莲花异形的玉簪静静被他捏住花瓣处,毫无避讳,又簪进自己墨似的长发里。
这是真真下次不敢。
昨日半昏半醉竟能做出将莲簪挽在师哥发上的举动,明朝理智全无就能教崔忘渊大逆不道用这东西刺进师哥喉咙中。
让师哥不必再说自己不大爱听的道理固然好,可是这样让人沉默的手段,最好还是不要了。
他推开窗。
群山青黛,岚雾生春。远处风声簌簌,他侧耳倾听,半晌将窗合上,“师哥,我去开个门,不会太久。”
今日有不速之客。
门外有一位长身玉立的青年,正欲抬手。
不等对方先礼后兵,崔忘渊先发制人。在对方还未反应过来时,他拉开门,轻声慢语。
“怠慢了。武林盟至西楚寻崔某,是为了李盟主?侠士怎样称呼?”
来人看他一眼,表情难以言喻,仿佛因为话语被截而噎上一噎。
只是崔忘渊眼下模样温和,并无抵触之意,又是一副病骨支离命不久矣的模样。于是看在他这识趣的份上,来人放缓了声音。
“武林盟稚六歌,我家盟主来请千机神算,神算,现在走么?”
他虽这样说,却不等崔忘渊做出回答,又话锋一转,提起了好似无关紧要的消息,“我听闻剑阁不久前要隔代传位,也不知这位小阁主要拜在何人名下。神算怎么看?”
崔忘渊心中自然有数。
看来北梁闹的那一场,在有心人面前,几乎将崔七与崔忘渊是同一人的身份揭得干净了。
灰衣青年抬眼,双瞳泛动奇异波澜,粼粼起伏,似笑非笑,“当然要走,只是且劳烦等我片刻,家中有鹰隼一只,我需叮嘱几句。”
崔忘渊轻巧挑开话题,“至于剑阁,生者如何,死者如何?拜在何人名下,也是剑阁自己的事。内情如何,我却没那个资格知道得这样清楚。”
对方显然对这样识时务的做派极为满意,态度稍缓,对他一拱手,“自然的事。我随神算一道。”
崔忘渊幽幽看了他一眼,“好啊。”
他施施然走进内室,撩开帷帘,稚六歌随他行走,不禁微微打了个冷颤。
这一路走来,目光望去皆是白纱帷幔低垂,人走过带起微弱气流,这铺天卷地的白便在空中飘飞,逢上风来,更是高扬不落。
无论是院中还是屋房,无处不在的纱帘将这方居所连结,直教人遍体生寒。
“到这里就可以了。”崔忘渊道,“昨日我做了错事,他今日脾气不太好,也不大理睬我,见笑了。”
稚六歌自然愿意给他这一点尊重,于是当即停了脚步,对他点点头,“莫要太久。”
崔忘渊走进去,榻上青年也不看他,仍是倦倦,闭目养神模样,“还带了人回来?”
“嗯。我要出门一段日子。”崔忘渊轻声,“武林盟来请,不能不去。”
“我来和师哥说一声,不必担心,大概……很快就能回来,很快。”
他这道低语实在有些诡谲意味在,令人不能不多想。
灰衣青年又道,“师哥,平日里在院中活动可以,但是不要离开这里,会死的。”
许望砚眉目倦怠,“这话稀奇。我这副模样,还能动弹呢。”
崔忘渊好似没听他说什么,自顾自话语幽幽,“我对你下了蛊的,师哥。”
榻上美人骤然睁眼。
什么时候?
许望砚冷声道,“你——”
崔忘渊却微微笑了,摊开手心,那枚白玉剑饰中,隐约封存着一只通体碧绿的蜘蛛。
灰衣青年眉目柔软,“学宫特意来送,既收下如此大礼,怎能不用。”
不等许望砚发难,崔忘渊先上前一步,用手背微微贴了贴他额心。
“是这里。”崔忘渊犹如隐秘低语,“一旦越界,就会头痛欲裂,直至死去。”
许望砚只在心中冷笑。
好啊。出息了。
昨日借他不忍,竟能得寸进尺到这般地步。
他默默将话咬下。
以眼下他对崔忘渊的深恶痛绝,这时若能让他离崔忘渊远一些,即使有头痛欲裂作代价,许望砚也是愿意的。
他还不曾出声,却见崔忘渊先一步将手搭在自己腕上,温纯内力流入四肢脊骨,冲破先前崔忘渊为他下的禁制。
在许望砚难以抑制的惊愕目光中,灰衣青年将四肢筋脉接续,温声细语,“一刻钟后就可以活动了……师哥,我不在,照顾好自己。”
语罢,崔忘渊飘然抽身,掩门而去。
离开那方院子时,稚六歌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对师兄弟的关系真是颇为怪异……不禁让他想起大户人家豢养野兽时,先是磨去爪牙,再是磋磨脾性,如此反复循环,最终得到的,就是一只被驯化的凶兽。
“我还未问过……”崔忘渊不紧不慢,唤回了神游天外的稚六歌,“来请我的,是李盟主。”
“还是武林盟?”
突兀被这样问上一问,话语有如鬼神,稚六歌只觉得头皮一炸。
半天稳住了心神,才答,“自然是……”
他还未说完,身侧这人已出声将其截断,声音低幽,毫无兴致,早已是知晓答案的模样。
“不用了。”
灰衣青年缓缓眨动一下眼睫,“稚大侠,若是像今日一样被人问了什么,犹豫已是回答。”
“我只是没想到……他已经……”崔忘渊仿佛自语。
他的声音太低,被风吹散,稚六歌心神震荡,没能听清,却也不再出声问了。
……
人声鼎沸。
稚六歌将灰衣青年引至山前,告知此程只将他送到这一处,接下来由盟中另一位为他们引路。
崔忘渊也不叫他为难,点了点头,便安安分分与他人一同等在此处,只看周围喧闹人群,若有所思。
今日上武林盟者,来处遍布五湖四海,囊括三教九流,单是崔小剑仙昔年君子之交的侠士,崔忘渊也见到了不少。
八年过去,少年长开变作青年,故人面容多少有些相见不相识的味道。有人潇洒倜傥依旧,因着时间流逝也沉稳许多,相互自报家门时,一瞬竟能让多年不见的故友怔愣,脑中回想对方模样。
崔忘渊不动声色远离人群,脸上掩着家中随手挑过的殷红莲纹狐面,一时半会倒也无人将他身份识破。
灰衣青年眉目淡淡,心中却沉吟:只怕并非所有人都与他一样,是被专派人去“请”来的。
不远处有喧闹惊叹声,崔忘渊随着众人一同看去,只见有人坐在高高的巨石上,手中一刻不停,仿佛将外物全然屏蔽,对周遭丝毫不感兴趣。
那是个娃娃脸少年,生有一双柔婉杏眼,唇红齿白,十指翻飞,掐着三片薄刀,手中木雕成型速度惊人,动作行云流水,观赏性极强。
这么一重复一重的雕琢里,慢慢地木雕已经有了雏形,眉目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手中动了起来。
他雕琢的样子太过认真,几乎沉浸其中难以抽身,以至于教人感到气质孤冷如月,拒人千里。
见他这副模样,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搭话,询问姓名,杏眼少年却不理不睬,将人撇在一边,徒留对方独自尴尬站在原地。
对着这没什么礼貌可言的少年,那人不好发难,脸色却变得难看了起来。
好一会才发觉有人在一旁不曾离开,半晌,少年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蔑然冷漠道。
“凭你也配知道我的名字?”
听这道熟悉声音,崔忘渊倏然笑了。
十年不遇的熟人,今日竟见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