敛臣 第147章 在旦夕

“陛下，”谢枝的声音在颤抖，“我好像……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了。”

赵彧闻声，微微挑起一边眉，回头望去，只见谢枝正跪坐在这间石室的中央，正费劲地扒拉出一片空地来，周围的金玉珠石被垒得更高了。

“怎么了？”他不紧不慢地迈步过去。

谢枝双手撑在地上，他只能看到她瘦弱的脊背，像一株纤细的花茎。

“我之前想的果然没有错，当初建造这座地宫的人将五行阴阳之术作为设计机关的关键，并且一以贯之。如果我所料不差，我们现在所处的这间石室，就像勾陈星一样，位于整座地宫的正中，而刻在这石室中央的九宫八卦局，也一定是解开一切的钥匙。”

“九宫八卦局？”赵彧坐到她身边，双眼已看到了地面上刻着的方正的九个格子，每个格子又镶嵌了四个小格子，上头刻着不同的字，于是他问，“这是何意？”

“传说中，黄帝创造了奇门四千三百二十局，后人将其精炼为十八局。按这个九宫图的天干排布来看，应该是阴九局。”谢枝的思绪似乎已沉浸在了这一幅九宫图中。

赵彧不由多看了她几眼。这时候的谢枝，和往时都不大一样，不是裹着懦弱皮子的假清高，总是自以为冷冷地旁观一切，入局时又不得不朝人卑躬屈膝。眼前的谢枝只有纯粹的专注，甚至是雀跃。他看到她双眼中仿佛跃动着光点，如同孩子看见香甜的糖果一般，全然忘了眼下正是生死攸关的时候。

“这些石块果然是可以移动的。”谢枝取出镶进地砖里的两个石块，一对眼睛弯了弯，“现在的时辰应该是甲子时，正是凶时，八门应该是这样排布的……”

等她把代表着八门的石块重新摆好了位置，又念念有词道：“我的生年是癸年，陛下的生年应当是庚年？”

她的尾音微微上扬，在等到赵彧肯定的应声后，又慢慢回落：“我们生年不同，实在是麻烦。今年是戊年，落在景门，主杀戮，属火，应照着外头正有人要杀我们灭口。我属木，木生火，表明此事正因我而起，而陛下属金，火克金，说明陛下是受我拖累才会陷入眼下境地。生门和死门都属土，这是死局。”

赵彧听着，却并没有说话。他向来便不在意此等术数之说，但大抵只是因为此刻已无计可施，于是只好漫不经心地听着谢枝说着他认知中的信口胡诌的话。

谢枝一对细长的眉微微蹙着，像两片被揉皱了的柳叶：“再过一会儿应该就是乙丑时，是吉时，八门的位置应该改成这样……”

她正自言自语，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脸来，左手伸进右手袖子里一阵乱摸，终于掏出个小瓷瓶来，带着一种潦草敷衍的恭敬递给了赵彧：“陛下，这是沈大夫之前消除我幻觉的药，拿到鼻端嗅一嗅就好，应当还能抵御片刻。”

赵彧望了望石室顶上愈发缭绕的白烟，很快它们就会向下袭来。但他看起来并不担忧，只是问了句：“那你呢？”

“我？”谢枝没想到他还会顾虑到自己，讪讪一笑，“我没事的，陛下照顾好自己就好。”

谢枝自然有自己的小心思。赵彧武功高强，若是他中了迷烟，深陷幻觉，自己是万万抵挡不过的，因而无论如何，还是得保证他无恙才是。

她只是稍稍分了会儿神，便又将注意力放回到眼前的九宫图上——她必须找到正确的奇门局，让她和赵彧的生年所属的五行，既能克死门，又能为生门所生。

她并非不紧张，汗湿的手在摸过石块时都会在上头留下深色的水渍。但时间如水流般温吞地淌过，她觉得自己已慢慢走入了局中，沉浸于阴阳五行的奥秘之中，已浑然忘却了自己身处何地。

其实她知道，她和赵彧生年不同，而两全其美，是不可能的。

不过，她生年属水，而赵彧生年属金，金又能生水，如果能保全赵彧，或许自己也可以跟着他一道出去才是……

一只手忽地搭上了谢枝的肩，把她给吓了一跳，早已飘远的神思骤然被拽回了现时现地。她看到赵彧神色有异，那对浅淡的双瞳像倒翻了的酒一般晃荡着琥珀色的光，于是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身边已是白烟缭绕，浓得像起了雾一般，怪不得那个小瓷瓶里的香气已没多大效用了。

原来时间已过去了这么久。她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也开始发起晕来，大抵是因为之前太过专注于破解九宫图，反倒不曾中招。

谢枝正紧张赵彧下一步动作的时候，却见他解开腰间的佩剑，几乎是按到谢枝的双膝上。

赵彧没有说话，谢枝却懂了他的意思，忙道：“陛下，这万万不可，万一我伤到了你……”

赵彧抿了抿唇，看起来像是不开心，说话比起往时更加低沉，谢枝需凑近了费力听才能听见：“我本想运功抵御，不料这迷烟反倒在我体内周转得更快。你收下剑，再把我的手绑起来，免得到时我误伤了你。”

“不行不行。”谢枝连连摆手，“万一我伤了陛下，那我可是死罪。”

赵彧道：“你伤不了我。”

谢枝犹豫了一下。她当然怕死，但是……一方面她自然是怕伤到龙体，但另一方面……她看了赵彧一眼——他那看似飘忽紊乱的神色下，仿佛有一种恒久的、可怕的冷静。她不该忘了赵彧是个可怕的人，他心机深沉，又多疑好杀，下手狠辣。更重要的是，自己曾是相府的人，即便是谢有乔的孙女，他也绝对会永远怀疑自己。

而自己方才和他一起发现了这里的秘密，他一定会怀疑自己之后会不会向相府通风报信。在他面前，一定得小心再小心，谨慎再谨慎才是。

谢枝狠狠地提点了自己几句，忙道：“陛下，这真的使不得，我不敢有伤龙体。”

赵彧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不知是不是受了迷烟的影响，眉眼之间有些郁躁之色。

谢枝忐忑地等了会儿，看赵彧不再说什么了，于是便恭恭敬敬地捧着那把剑轻轻地放到他身边，小心得连一丝声响都没弄出来。

她的当务之急，是赶紧解开这九宫图的谜题，才能让两个人都安安稳稳地出去。可是，她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越来越糊涂了。周围的迷烟越来越浓，甚至连眼前的九宫图都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上头的字都在自己眼前飘。

她一手握拳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想让自己清醒几分，恍惚间听到一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刹那间又是白光一闪，她几乎是出于求生本能地往边上一倒——只见剑光划过，一绺发丝在她因惊恐而圆睁的双眼前缓缓飘落。

谢枝心道不妙，但她不敢多想，刚要手脚并用地远离赵彧，却猛地被一只手抓住小腿给拖了回去，冷硬的地砖硌得她脊背一阵火辣辣的疼，但她此时根本没有余心去想这些，因为赵彧已经压在了她身上，双手高高地举起了亮白的剑身。谢枝看到他双瞳涣散，似是已经失去了神智，那剑尖仿佛闪过一丝白色的弧光。

“陛下！”她想要叫喊出声，却发现喉咙因为过度紧张而像被人掐住了似的，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白惨惨的剑身如降临的审判一般笔直而飞速地落下，谢枝下意识用还未被钳制的双手握住，那一瞬间她仿佛听到了利器划破自己血肉的声音，简直像布匹被撕裂一般轻而易举。好在，或许是因为迷烟虽让赵彧失了神智，也让他卸去了不少力气，这螳臂当车般的抵抗竟也算成功了。

谢枝吞咽了一下，鼓动的喉咙碰到了剑尖。赵彧轻轻晃了晃脑袋，像是有片刻的清醒。她本该趁这时候逃开的，但一句话不知怎的，忽地钻进了她也愈发混沌的脑袋——

“这药很珍贵，好了记得还我。”

天哪，自己怎么一早没想到。如今细细想来，沈大夫的每一句话几乎都在提醒自己。药，药去哪了？

谢枝百般慌乱之下，终于看到那个白色的小瓷瓶就安静地躺在不远处，应该是刚才从赵彧身上滚落下来的。她双眼一亮，立马趁着赵彧尚且神思恍惚，双手一使力把长剑扔到一边，然后奋力从赵彧身下挣扎出来，扑到那个瓷瓶边上，拼命地往自己手上倒，果然看到一粒褐色小药丸落到了自己手心。

这让她在这般命悬一线的时候竟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她刚要起身去找赵彧，却被人用胳膊肘卡在自己喉间，猛地压到那人胸前，几乎要把她脖子卡断。

谢枝感到自己的喉咙在如此巨大力量的压迫下，喉骨正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是赵彧。

黑暗从眼眶四周向中心蔓延，她在极度的痛楚下只能发出极轻微的呜咽声，双手使出仅剩的力气扒着那铜浇铁铸般的手臂，却如同蚍蜉撼树般无济于事，挣扎着的双腿似乎也已失去了力气。

她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硌得她生疼——她想起来了，那是大公子送她的玉佩。对，她不能死在这里。李渡很可能牵涉进了谋反重案之中，她一定要出去提醒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