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音毫不犹豫地点头。
滚烫的泪珠盈在腮边,随着她的动作往下滑,最后蕴在梨涡里。
迟聿的视线不着痕迹地划过。
寒风蹿进来把她的头发后扬,露出光洁的额头,琥珀色的眼睛卷着他的倒影眨动,美丽、脆弱,蓄满摇摇欲坠的惊慌。
像跌落陷阱的幼鹿,带着涉世未深的天真。
他突然觉得口渴,郁躁混着略带无措的吞咽滑进胃里,推送出不受控的心悸。
突兀异常的情绪,令他厌烦,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迟信厚趁机开口:“迟聿......不,迟先生,刚才我跟族亲们商量过了,以后由我来抚养大小姐。”
他笑地小心翼翼,“您这么年轻,大概也没有照顾女孩儿的经验,大小姐留下来我老婆和女儿都能帮忙照看。”
迟老爷子的专断独/裁,在迟家内部划分出严格的尊卑贵贱。
这也是迟信厚不择手段上位的原因。
他是养父的亲弟弟,是现在唯一有资格带她走的人。
迟音怕他反悔,不管不顾地抓紧他的袖子。
“小叔叔,我......我们回家吧。”
迟聿被她扯得身形下移,他的视线被迫再次撞向她。
小姑娘濡湿的睫毛垂下,不敢看他,手却紧紧地掐在他袖口上,脆弱指节上的血色完全褪去,白的可怜。
毫不掩饰的乞求,带了一点忤逆。
潮湿的空气让隐在皮囊下的骨头又痒又冷,心悸逐渐演变成心头难驯的野性,跗皮跗骨蠢蠢欲动。
他满意于自己终于隐隐复燃的情绪,视线在她睫翼上梭巡片刻,对战战兢兢的迟信厚视而不见,寒声道:“走吧。”
迟音的心脏落回去,攥着他的衣袖,亦步亦趋跟上去。
古朴的老宅要穿过悠长的庭院,迟音一直捏着他的袖口,到大门口才敢松开。
而迟聿恍若未闻,好像已经忘了她。
司机弓身打开车门,等迟聿上车后,他合上车门候立在一旁,对迟音说:“迟先生在打电话。”
迟音点点头,安静地退在一边等。
迟馨沿着山路慢慢踱回来,指间绕着一缕发丝打转,时不时娇笑几声。
她挂了电话走过来,视线对上迟音:“处理完了,小妹妹?”尾调带着笃定的得意。
车门再次打开:“迟小姐,可以上车了。”
迟馨看到副驾驶上的吴管家,笑容瞬间僵住。
她脸色煞白,尖声质问:“你要去哪?”
迟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说:“姐姐,我不能救你了。”
“什么意思?你不能走你给我下来......”迟馨歇斯底里的声音随着车门关上被彻底隔绝在外。
迟音的手放在身侧,因为紧张轻轻攥着。
更远一点是迟聿的手,指骨突出,指节修长,因为寒冷,关节上隐隐溢出像染了血一样的赤红色。
她的视线形成错位,他的手像蛰伏的危险的狼,起伏交缠间把她死死地攥在了手里。
而她细瘦伶仃的手腕,随时都可能被折断。
迟音有点害怕,她悄悄缩回手,把视线移开。
窗外山景急速后退,车很快进入迷离惝恍的都市。
她不认识他,也没见过他,可是为了逃离只能求他带自己走。
她不后悔,却骐骥这个陌生人可以怜悯她。
“小叔叔,您可以收留我两个月吗?两个月一到我......”
“我不要没用的人。”迟聿慢条斯理地开口,打破她脸上一厢情愿的天真,“你能帮我做什么?”
他慢慢垂下眸子,等待她接下来的反应。
小姑娘突然呆住,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很快就垂下去。
她坐的很远,背抵在车窗上,跟她的影子靠在一起,一个淋着细雨,一个眼眶微红。
反应跟他预想的很像,是非常合时宜的绝望。
“迟存厚为了不得罪赵程,应该不会泄露我是养女的事。”
她慢慢抬起头,指间攥地紧紧的,“也许在舆论上,我可以帮到您。”
泛白的唇角再怎么粉饰太平,也藏不住紧张。
他讨厌被摧残又反弹的傲气,不如这样干干脆脆的示弱。
弱肉强食才是他能把控的常态,她刚才影响了他,现在又为这份影响找到原因。
迟聿被她的动作取悦,舌尖下意识顶了顶上颚,说:“好。”
“不要叫我小叔叔,我生来就不是迟家人。”
迟音绞着手指点头:“好。”
“去迟家。”后面这句是对司机说的。
迟音以为是迟老爷子家,没想到是养父家。
她警惕地看着迟聿,怕他出尔反尔把她丢下。
迟聿率先下车,沿着入户门慢慢地踱了一会儿,凌隼的眼神紧盯着前方。
像是换了新地盘初次巡视的狼,戒备又专注。
过了很久,他突然回头,冲迟音招招手:“下来。”
迟音紧张到屏息,松懈下来才发现有点喘不过气。
她推开车门,寒风层层叠叠刺过来。
天边响起一声闷雷,轰隆轰隆,天空中瞬间浓云密布,黑沉沉压过来。
迟聿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等她走近,他突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怪异的笑,眼底是非常坦诚的失望:“虽然你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但是由你带我过来,好像也不错。”
“我喜欢这种登堂入室的感觉。”
他似乎在自言自语,说完不再看她,大步走进去。
迟老爷子的心腹吴管家掏出钥匙,恭恭敬敬地给他开门。
他们进来没多久,吴管家带了一个背着医药箱的人进来,他黑夹克上的银链子随着他的走动叮铃铃地响,因为背着光,刘海的投影遮住了眼睛。
看起来不太像医生。
有客人来,迟音站在客厅里有点踌躇。
路存慈把医药箱放下,他没看迟聿,反而自来熟地冲迟音笑了笑:“放心吧,他不走。”
迟音悄悄看了一眼迟聿,冲路存慈点头道谢,这才放心地上楼。
路存慈把脚架在沙发上,打量了一下四周,问:“这就是迟家的养女?这小丫头果然绝色。”
他嗤笑一声,带着点混不吝,“赵程挺能痴心妄想的。”
迟聿肩膀向后展开,靠在沙发上,看起来有点没精神。
“还得麻烦你给我开药,吃完了。”
他已经确诊情感缺失症,平时微笑或者撇嘴算是真实感情的上限,偶尔容易短暂地亢奋,然后迅速消沉。
路存慈猜到他刚才大概情绪消耗很大,拿出药递过去:“给你备着呢。”
迟聿终于睁开眼睛,和水吞下药片,然后再次闭上眼睛。
腕间露出的袖口凌乱,那颗昂贵的袖扣几乎被扯掉,看样子不是他的杰作。
路存慈挑挑眉,看了眼楼上,问:“你准备养这小丫头?”
“不。”他闷闷地开口。
路存慈突然倾了倾身体追问:“那你带回来干什么?迟存厚不是已经安排好她的去处了。”声音里带了点打趣。
迟聿突然侧眼,语气兴奋:“回国是个正确的决定,我今天感受到了久违的亢奋,我果然是迟家的人,血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热起来。”
“那小孩看着我,我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垂眸想了想,突然释怀,“大概是因为迟存厚那帮人,我喜欢他们眼底的惊恐,她可以牵制他们,比我的方法更快。”
“我要夺权,迟存厚勉强算是个大阻碍,我带走她,迟存厚疲于对付赵程,方便我行事。”
吴管家领了个佣人进来,特地吩咐:“迟先生有洁癖,等会先生的衣服不用熨洗,直接扔掉。”
迟聿下意识回:“不用。”
吴管家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问:“迟先生,迟音小姐的解除收养证明被迟存厚卡了下来,您要插手吗?”
迟聿兴趣缺缺:“我不管。”
“是,那我先回去了。”
路存慈不无赞叹地啧了一声:“听说这个吴管家很忠心,你怎么挖过来的?”
迟聿低头把玩袖扣,随口解释:“人老了容易多疑,只信任身边的人,很多事都安排吴管家做。”
他扯了扯嘴角表现冷笑,路存慈很熟悉,这是他事先练习好的常用表情。
“不过他太吝啬,不给好处不给实权,而这些,我都能给。”
路存慈是他的私人医生,也是他在国外唯一的朋友,两人之前没什么秘密,他问:“你今天让吴管家带你去灵堂,假装老爷子捧你上位,等他醒了你准备怎么办?”
迟聿摇摇头:“在我清算各方势力,逼他退位之前,他醒不了。”
路存慈心里有底,背上医药箱:“我晚上约了朋友出去消遣,你去不去?”
迟聿睨他一眼,懒得应承。
路存慈就知道他会是这个态度,他笑笑起身走人,临出门前还故意回头调侃:“哎我说,迟聿,你是不是生理不正常啊?”
*
迟音插上电开机,瞬间跳出来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唐听月打来的。
她打过去,对面瞬间接通:“迟音你在哪?我去找你。”
“我在家,怎么了?”
“今天我跟爸妈应酬,迟馨和许恒也在,这两个人怎么搞在一起了?”
“算了,反正你也不喜欢他。问题是许恒那群狐朋狗友说什么许恒怒甩丑女,抱得美人归,还说什么你是收养的,配不上他。”
她越说越气愤,“要不是爸妈拦着我肯定锤爆他们的狗头。”
迟音安抚她:“她们俩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至于别的,大概是迟馨为了接触他抹黑了我吧。”她想了想,“不过迟馨想跟我换亲才摁下我被收养的事,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主动爆出来。”
这件事唐听月早就知道,她气闷地哼了一声。
唐听月是有名的蛇系美女,美艳又攻击性十足,迟音联想到她现在委屈巴巴的样子,觉得很可爱,轻轻笑了:“月亮,我现在没事了,我们回学校说。”
她挂了电话,有点饿,但是迟聿和医生还在,她不方便下去。
趴在桌子上等了一会,不小心睡着了。
再次醒来已经是后半夜,她饿的虚脱,准备下楼找点吃的。
所有灯都关了,月亮在乌云中穿梭,迟音借着月色下楼。
踏下最后一层台阶,余光突然看到扶梯侧面有一团黑影,她吓地跳开,迅速把客厅的灯打开。
竟然是迟聿。
她吐出一口气。
不过他蹲在角落里干什么?
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到他慢慢抬起头。
“下雪了,你可以帮我撑伞吗?”
他的眼睛非常非常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瞳孔投影进一片月光,晕染成朦胧的白色。
迷茫又可怜。
迟音慢慢蹲下去看他的眼睛,发现他的瞳孔是失焦的。
阴郁的迷惘底色,看着触目惊心。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只知道自己不小心发现了他的秘密。
迟音下意识想。
如果他会破碎,一定是从眼睛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