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拉着师兄的手,只说了句:
“梨园…以后就交给你了。”
我们在门外就听师兄哭了,嘴里一个劲的说着:
“放心吧,师傅,您老尽管放心。”
良晌,师兄推门出来,擦着泪对我说道:
“长安,师傅让你进去。”
我走进去,师傅老远就伸出手,我赶紧快步走至床前,在床沿坐下,拉着师傅的手。我心里清楚,他一定是想说我的身世。
不出所料,师傅张了张嘴,终是提起了这个让我想知道却又怕知道的身世:
“你的身世…那张花笺,在四阿哥身上…”
他单是说这些个字,就已经显得吃力无比,怕是也不能再往下说了。我没有追问,看到旁边桌子上的盘子里放着蜜三刀,这是师傅最爱吃的小食了,我起身拿起一块,送到他的嘴边。师傅摇了摇头,紧闭着嘴巴。
我突然鼻子一酸,眼泪抑制不住的往下掉,哭着拉着师傅的手:
“师傅,您一定要挺过去,明年开春儿,梨花就开了,您就可以坐在树下赏花了…”
听我这么说,师傅无力的喃喃着,极小的声音:
“梨花…梨花快开了…”
晚间,我们轮流照料师傅,师姐看护的时候,突然吓得惊叫。听到师姐声音,我慌得从床榻起来,随手拿了一件衣裳披在身上,忙的就往师傅屋里跑去。
那边师兄也闻声起身,我们进去就发现师傅坐了起来,仿佛很有精神气儿,手指着门外道:
“清茶来了,快让他进来!”
师姐吓得躲在一边:
“师傅突然就像着了魔似的,一个劲的说清茶回来了,我这浑身吓得满是冷汗。”
师兄上前抓住师傅的手,问道:
“清茶在哪儿呢?”
师傅眼睛直勾勾的望着门外,大声说着:
“在梨树下站着呢,外头那么大的雪,你们还不快去把他带过来,快去啊!”
大家下意识的看向外头的院子,除了鹅毛大雪什么都没有。师傅还是一直在说,与白天相比,倒是现在显得特别有精神。嚷嚷了一会儿,又喊着要吃蜜三刀,师姐赶忙拿了去,他一口气竟吃下三四块。我又忙着去倒茶,师傅又一口气喝光。
师兄大喜,连连说着:
“师傅好转了,师傅好转了!”
我却高兴不起来,那蜜三刀就算师傅平时再喜欢吃,也只是每次都尝个两块而已,他说这东西有些甜,吃多了会腻。师傅这般反常,怕不是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想到这里,泪水就瞬间模糊了眼眶。他还能撑几天,我不敢想。
打记事起,师傅就一直操心着梨园大大小小的事,哪个大户人家要求去唱戏了,他便带着戏班子坐着马车就往哪去了。我们从没见过师娘,因为师傅一辈子没有娶妻。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这个命,早前也有个相好的,那时还没个落脚的地儿,又整天跑南跑北的,人家难免嫌弃,便没了影。后来在京城有了梨园,算是扎了根。接着就捡到了师兄师姐,师傅虽然没有成家,但是我们在他眼里,就像自己的孩子般。
师姐小时候,有一次半夜发烧,天还下着大雨,师傅背着师姐跑着找了几家郎中,敲门求着人家起床给师姐瞧病。师姐每每想起这件事,就还能记得当时师傅焦急的语气。
师傅待我们如同亲生,殊不知师傅在我们眼中,又何尝不是衣食父母。
我们守着一晚上没合眼,天刚破晓,师傅就不成了。我们围坐在他床前,泣不成声。卯时刚过,师傅就闭上了眼,还是去了。
雪断断续续的接连落了几天,直到下葬那天才停。师傅被埋在清茶坟的旁边,师兄说,这是他临终前特意交代的。
除了清茶,我们都是捡来的。据师傅回忆,清茶被送来的那年,不过五六岁,身上穿的是锦缎衣服,看着像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送他来的那个侍女一边含泪一边对师傅说:
“这孩子虽出身富贵,如今也是无福了。”
说着就摊开手里的帕子,露出四个元宝。师傅没有收,只说了一句话:
“既然来了,就是缘份。孩子在这儿,除了学戏苦些,不会受什么委屈。”
那侍女最终放心的上了马车,从那以后再没来过。清茶到底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孩子,侍女没说,只简单提了下情况。原来清茶是那家偏房所生,生母在生下他后,第二年就得病离世了。本以为没了娘,总还有个爹依靠。谁料这年也突然染了疾病,抛下清茶匆匆离世了。那家正室生的是女儿,本就将清茶视为眼中钉,老爷一离世,便露出了真面目,要么不给吃喝,要么打骂。侍女于心不忍,只能将他送出来,总比在那遭罪的好,这也正好合了那夫人的意。
清茶从小就乖巧,模样生得又俊,师傅对这个孩子可喜欢了,把毕生所学都教了他。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也是个薄命的。清茶的死,师傅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如果他没死,梨园注定是他的。可如今师傅去世后,也只得将梨园托付给了资质平平的师兄。
师傅埋下地的那天夜里,突然又是风雪交加。我正准备吹灯睡下,就听外面院子里有抽泣声,侧着耳朵听了片刻,好像是师兄的声音。
我轻轻开了门缝向外望去,就见师兄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灯笼照着他的脸,棱角分明。那眼神似是比以往多了一分坚定,也多了一分冷漠。这样的师兄,还是头一次见。
他最大的变化,就是不再缠着师姐,只一个人忙前忙后的。师姐还是一如既往,高兴了就到院子里走走,不高兴了,还是照样把自己关在房中不出来。
记得来年打春的时候,我见她坐在梨树下,抬头望着天空发呆,便问她:
“师姐,在想什么?”
她依然盯着天空,淡淡说了一句:
“一边儿去。”
我偷笑,试探的问:
“我猜,你想嫁给太子爷。”
她忽的看向我,认真说道: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