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三日,南柳城中已彻底换了一副景象。
先前繁华褪去,花树上的红绸变成了招魂白幡,时不时传来阵阵哭声。
洛梵意坐在公孙青竹的驴上,二人一路无语相对。
她拄着树枝走了十里路,体力不支,可眼前只有连绵的山,她几乎就要以为自己将葬身野兽腹中。
所幸公孙青竹骑着一头驴悠然出现在她面。
青鸟扑棱翅膀,学着主人的模样,落在公孙青竹肩上后亦是微微偏头,仿佛在说多亏有它。
洛梵意将手中树枝一扔,眼中泪水盈盈,若非腿脚已经麻木,她几乎都要扑倒在他怀中。
公孙青竹停住驴,狭长的眼一眯,而后嘴角勾起一抹笑:“怎么没见你未婚夫?”
一句话勾得洛梵意肝火大动,她也不顾身体疲惫,抓着公孙青竹的衣服便要将他从驴上狠狠拽下。
可公孙青竹在驴背上坐得是稳如泰山,又添了一把火道:“我来救你,你却打我,可见你对于男人实在不会分辨。”
这话听着着实刺耳,洛梵意心中疲惫,淡淡白了公孙青竹一眼,骨气长了出来,捡起树枝一瘸一拐地就要自己走。
公孙青竹见状,知道自己玩笑开得太过,赶紧从驴上跳下,长臂一横,拦在洛梵意面前。
洛梵意轻叹一声,从他胳膊旁又绕了过去。
公孙青竹便牵着驴跟着她并肩走。
如此过了半炷香时间,天色慢慢暗下,公孙青竹装作抬头看天的样子,眉头紧锁,而后不顾洛梵意的挣扎,将她抱起,端正地放在了驴背上。
“等回城再生我的气。”公孙青竹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而后一只手牵着驴,目光却移向了别处,“耽搁了三日也罢,越家欠了你的人情,定会帮你解蛊。等到你的蛊毒解除,你想和蔺扶成婚也行,就是此子心机深重,你这样的傻子不要对他动心……”
公孙青竹说到口干舌燥,但洛梵意一点反应也无,他实在拗不过自己的心,扭头看,只见洛梵意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
他乖乖地闭上了嘴,轻抚毛驴的头,毛驴果然还是比马儿稳当。
进入南柳城中,路边时不时传来的哭声驱散了洛梵意身上最后一丝乏意,她睁开眼睛,看着城中变化,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
那日在山洞之中,她虽尽力,可还是有些女子被那蜘蛛精夺去性命……
上一世还好洛诚走在自己前头,若是父亲还活着,得知了自己之事,不知该作何感想。
怕是会又气又心疼吧。
公孙青竹牵着缰绳,感受到毛驴鞍鞯微微异动,便知晓洛梵意已然苏醒。
他偏过头看洛梵意神色,见她眼中悲悯,本不想说话,可沉寂了三秒之后还是忍不住道:“我行医多年,对生死早已看淡。逝者已矣,生者更应好好活着。”
洛梵意轻垂眼睫,公孙青竹看不清她眼中情绪,也得不到她回应,只当她是伤怀太过,便又道:“你若是心中牵挂,待到蛊解,不如和我一同去城主府中照顾那些伤者。”
忙起来就能冲淡心中伤怀,了却一些牵挂。
洛梵意扭头,对公孙青竹说了这两个时辰来的第一个字:“好。”
驴儿穿街而过,走了一条洛梵意不熟悉的路,既不是去客栈,也不是去城主府。
洛梵意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不是她多疑,只是经过那匪夷所思的梦境之后,她如今对所有人都不太信任。
公孙青竹感受到她的紧张,解释道:“我们直接去越家。”
洛梵意神色微动,杏眼睁大了些。
修道之事,一世蹉跎,竟真有了可能。
毛驴穿过七拐八折的小巷,竟走入一片黑雾之中,越是往前,那雾越浓,与天色几乎都要融合。
洛梵意有些慌张,她害怕这未知的危险,低伏在驴背上,仿佛这样能获得一些安全感。
不知过了多久,她脸上汗珠顺着细挺的鼻尖低落,公孙青竹清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下驴。”
身体僵直半晌,洛梵意听到这话忍不住一笑,然而乐极生悲,她的背抽了筋。
她几乎就要翻了下去,在一声惊呼之中,公孙青竹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她。
“不能动?”公孙青竹低下头问怀中人。
洛梵意吞咽了一下口水,小小地嗯了一声,脸颊与公孙青竹胸前衣料摩擦,微微泛红。
公孙青竹将她打横抱起,十分自信地穿过这片黑雾,走到一处门前,下巴扬了扬,洛梵意会意,伸出一只手拉动门环,重重扣响。
他朗声道:“朱垠还城派洛梵意、河源游医公孙青竹前来问蛊!”
这一声十分浑厚,仿佛用了不少灵力,洛梵意眨着眼睛,有些好奇地问道:“原来你是河源人?”
公孙青竹没有回答,低头看了一眼洛梵意,眼中一瞬掠过很多情绪,但很快便恢复了之前那个玩世不恭的游医模样。
不多时,两个穿着紫黑色衣袍的中年男子将门打开来,先前见过的越家使者站在正中央,捋着胡子问道:“公孙先生如何知晓我迷雾阵解法?”
虽然他面含审视,但并无杀意。
公孙青竹笑道:“我师父从前来过越家,告诉过我这黑雾迷阵的解法,只是我竟不知过了三十年,这阵法竟无大改。”
听到公孙青竹提及三十年前往事,这越家使者眼睛一亮,不过眼睛扫及公孙青竹怀中的洛梵意,蠕动的嘴巴还是闭上了。
洛梵意本已在公孙青竹怀中寻得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但对上越家使者的眼神,忽然意识到这个姿势实在有些不雅,急忙从公孙青竹怀中跳下,向越家使者行礼。
公孙青竹也随着洛梵意低头行礼。
想到方才有些丢人,洛梵意的头便更低了些,公孙青竹亦是低着头闷笑。
越家使者的眼神在二人脸上来回打量,而后道:“洛姑娘既是要解蛊,便随我来吧。”
只见越家内部不像门外那样可怖,而是种满了四时鲜花,楼阁错落有致,品味不俗。
越家使者引着他二人走到一幢竹楼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二人缓缓移步,只见屋内有大大小小十多个木柜,散发出清爽的药香。
越家使者坐在桌前,将腰间令牌取下,放在了桌上,大手一指,自我介绍道:“实不相瞒,我便是越家家主。”
只见令牌上刻着“家主越悴黎”五个个大字。
洛梵意与公孙青竹二人俱是一惊,但随即又回过味来。
先前南柳城中出这么大的事,越家家主亲自出面从旁协助,倒也不意外。
他对公孙青竹道:“既然是给洛姑娘解蛊,你小子……”
他言下之意明显,公孙青竹也知晓这蛊术本就是越家不传之秘,不让自己在一旁观摩也是情有可原。
他拱手退至门外,却听得那越家家主在屋内又是一声大喊:“你小子不要走,等会我还有话问你。”
公孙青竹站在门外,闻言勾唇一笑。
屋内,洛梵意这一嗓子吓一激灵,她抬头环视四周,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越悴黎感受到洛梵意的慌张,爽朗一笑,大手一拍桌子:“别怕,我们越家虽说饲养蛊虫,但世家百年信誉在此,绝不会诓你。”
洛梵意微微点头,她倒不是不相信越悴黎,实在是他的作风粗犷,让她有些害怕罢了。
“来,把你的手放在这上面。”
越悴黎从其中一个柜子里拿出一个腕托,这腕托外的布已十分陈旧,磨损处依稀可见填充的稻草,可越悴黎的目光落在其上,眼中却只有怀念之色。
洛梵意听话地将手腕放上。
袖口捋起,露出皓腕上一只素银手镯。
这手镯正是当日洛诚所赠,洛梵意不知越家曾欠下过父亲什么人情,但此刻心愿既遂,似乎也没有再提及旧事的必要。
思及此,她将手镯取下,放入怀中。
而越悴黎刚从最顶格的柜中取下一个绿色瓷瓶并一排银针,回头时见洛梵意手上动作,便问道:“可是不适?”
洛梵意摇了摇头。
他便放心地坐下,替洛梵意看诊。
神情严肃认真,竟有些慈父的味道。
洛梵意静静地观察越悴黎的一举一动。
只见他先是把脉,而后又用银针刺破了洛梵意的手腕,而后拿出一只绿色的蛊虫。
洛梵意的手下意识握紧,她犹豫着要不要将手抽走。
越悴黎道:“我不会害你。”
说完,他抬眼观察洛梵意的神色,见她低垂的眼睫轻颤,嘴唇紧抿,一瞬间仿若被雷击中。
像,太像了,可是年龄对不上。
这一瞬的愣怔让他手中的蛊虫抖落在洛梵意掌心,洛梵意整个人都在发抖,她紧闭双眼,不敢再看。
越悴黎回过神来,连声抱歉,接着专心起来。
他用银针蘸着洛梵意的鲜血,将蛊虫引入方才的造口中。
一阵钻心的痒意袭来,洛梵意吃痛地睁开眼,只看到那蛊虫的后腿一蹬,而后在她手腕处消失不见。
“丫头莫怕,这蛊虫是我本家蛊,等它把你身上的蛊虫吃掉,我再将其引出,你的蛊便解了。”越悴黎耐心地解释道。
洛梵意忍着腕间不适,点了点头,但又不禁有些疑惑道:“如何得知它成功吃下别的蛊呢?”
越悴黎原本不想解释这些越家秘辛,可对上洛梵意那一双熟悉的眼睛,最终忍不住,用银针在洛梵意胳膊上比划道:“你看这一道绿色的光,正在沿着你的血脉游走,等它寻到你身上的蛊,这道绿光将其吞噬,便会原路折回……”
他说着说着,脸色忽然变得十分差:“你这蛊虫,好生了得!”
洛梵意的目光沿着绿色幽光,只见那绿色的光芒行至她的大臂之时,忽然消失不见。
这是……解蛊不成,身上的蛊还吞了越家的蛊虫?
与此同时,青鸟也给公孙青竹传回了来信:褚十三已归还城派,乌子飞未归幽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