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觉得,我配的上‘长乐’二字吗?”
荆夫人唇齿开合,语调温柔,又有些轻薄,仿佛风一吹便会散了。
多少年前,她也曾怀揣着少女心事,跟随一人走遍千山、看遍万水,可惜,终究有缘无分,时至今日,竟是天人永隔。
夜鸦惊起,树梢颤动。
荆夫人的神色明显哀恸了起来。
襄琅看着眼前稍显忧伤的荆夫人,也不免感到几分伤感,却还是强撑着安慰道:“荆姨自然是配的上长乐的。”
闻言,荆夫人勉强一笑,又深深看了一眼襄琅,才道:“那我们便进去吧。”
嘎吱一声,门缓缓打开。
漆黑的庭院水流声不断,淅淅沥沥,滴滴答答,有小溪流过回廊,有水花轻溅玉石。
襄琅抬手一挥,法力飞向四方,照亮了整座庭院。
入眼,满是干涸血迹,空气中,依稀可以闻见血液中的腥味。
只见,那骇人的血红不知被谁勾勒成了遍地的符文,一圈又一圈,如恶鬼凄厉。
襄琅瞳孔猛缩,震惊的望向荆夫人,一时惊慌失语,脑海里,无数种可能闪过,可都没有合理的解释。
“那个二舅,连自己的院子都看不住吗?”襄琅猛的转身,作势要去找夏林。
不料却被荆夫人一把拦住。
“荆姨,您拦我做什么?”襄琅望向荆夫人,眼中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怀疑。
荆夫人瞥见襄琅的目光,心下一阵难言,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只静静瞧着,目光复杂。
“荆姨?”襄琅又唤了一声。
荆夫人终是收回了手,挪开目光,道:“阿琅,不必去了,就留在这儿吧。”
襄琅有些急了,道:“留在这儿是什么意思?这种东西不知道是谁弄出来的,留在这儿不安全。”
说着说着,襄琅见荆夫人神色平静,一丝波纹也无,声音渐小。
许久,襄琅强压心头酸涩,哽咽道:
“荆姨,我不信。”
闻言,荆夫人似是释怀了,发自内心一笑,缓缓转过头,对着襄琅道:“阿琅,你有什么好不信的呢?我不是教过你吗,既然已经怀疑了,就该相信自己的判断。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像个没断奶的幼儿,一遇见问题就到处找娘。”
襄琅终是接受不了,双眼朦胧,噙着一层泪花,嘴上嗫嚅?却迟迟发不出声音。
良久,才道:“为什么?”
荆夫人缓缓牵起襄琅的手,道:“阿琅啊,你要知道,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并不是什么事都会有个理由的。在现实面前,你只需要想着怎么解决问题就好,别的,就不用想了。”
说着,一把拉过襄琅,目光温柔,语气却如毒蛇绕颈,“所以,你想到怎么破局了吗?”
话音一落,轰隆一声,门重重合上。
与此同时,院内血光大闪,阵法启动,无数黑红符文化作触手,朝襄琅袭来。
电光火石之间,襄琅猛的甩开荆夫人的手,朝一旁避开。
下一刻,一阵蓝光大盛,水波般的刀光接连不断,砍断了无数触手。
趁着空隙,襄琅操控着随云,果断劈向地上阵法,却不料,一片半透明羽毛划过,铮的一声挡住了随云。
随后,一把低调质朴的刀身显现,刀柄尾端,一片半透的羽毛宝石垂落,赫然是真镜域另一件法器——无仙羽。
襄琅无法,只得暂时唤回随云,不成想,无仙羽紧随而来,一招接一招,死咬着不放。
身前,随云与无仙羽对峙,身侧,数不清的符文袭来。
荆夫人望着襄琅不断逃窜的身影,冷漠道:“别挣扎了,你逃不掉的,就听话待在这里吧。”
襄琅不做理会,反而运起功力,道:“我还有先生教的功夫呢!”
一拳又一拳,眼瞧着襄琅砸完了袭击的符文,荆夫人终是抬起眼,阴森一笑。
与此同时,襄琅猛的喷出一口血,拳上的法力也随之散去。
低头,只见一条蓝纹自手掌蔓延,格外显眼。
他不可置信的望向荆夫人,眼神如幼犬般懵懂可怜,“荆姨,你下毒?”
荆夫人无奈苦笑,道:“阿琅,有些道理你总是记不住,我只能亲自让你体验一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擅毒,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提前防备呢?”
随着荆夫人的话语,襄琅眼中逐渐溢满灰暗,心中,不禁如死灰般寂静。纵使他心下再如何不愿,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接受现实了。
身旁,随云光芒大作,流光在刀身中流转,使得鱼鳞闪烁不断。襄琅见此,试图伸手靠近随云,随云可以清理体内的毒素,只要拿到随云……
突然,嗡的一声,方才还震动不断的随云霎那间便没了光芒,抬眼一瞧,竟是荆夫人使着无仙羽压制了随云。
一时间,两刀相互抗衡,竟叫随云无暇顾及襄琅。
襄琅见此,深知穷途末路,抬手,默默停下随云,缓缓坐下。天空,依旧是血一般的红色,可在襄琅眼中,却逐渐变成了绚丽的晨光。
那是多少年前,一对样貌般配的男女路过褴褛的孩童,驻足停留,片刻,伸来了一只修长白皙的手。
“小可怜,愿不愿意跟我们回去啊?”
温柔的嗓音拂过头顶,那孩童懵懂抬头,入眼,是一张盈盈的笑脸。
“你叫什么名字啊?”
女子将孩童打理干净后,问到。
“……襄琅。”孩童呆呆回应。
女子瞧着襄琅呆愣的模样,忍俊不禁,逗弄道:“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襄琅目光呆滞,缓缓摇头。
“我叫如愿。”女子开口。
襄琅瞪大了双眼,看向如愿,满眼认真,一字一句乖巧道:“如愿好。”
如愿闻言,忍不住捂嘴轻笑,襄琅见状,更加迷茫。
一旁,威武的男子见此情景也忍不住笑了,半晌,笑道:“行了阿荆,何必捉弄他呢。”
如愿笑着打量那男子一眼,道:“你不也笑得挺开心的?”
此后,一晃便是数年。
“荆姨,你当时为什么要带我走呢?”
襄琅望着头顶无边无际的血色天空,缓缓开口。
荆夫人立在一旁,道:“我不是说过了,并非什么事都得有个理由。”
话落,襄琅轻笑出声,神情无奈。
夜晚的风肆意凌冽,身后,潺潺的流水流过湖中假山,又流过院中回廊,径直朝着墙边暗口而去,最终流向镇外江河。
荆夫人眼瞧着襄琅没了反抗,上前一步,欲拿随云。
啪的一下,襄琅按住了随云。
“荆姨,你是什么时候下的毒,又是把毒下在哪儿了?”
襄琅抬眸,晦暗不明。
荆夫人止住手,道:“你觉得呢?”
襄琅心下一抽。
荆夫人这毒,之前对南璃尤息也用过,但明显没有他严重。相较于他,南璃尤息仅仅只是被封住了力量,除此并无任何不良反应。
而且,据她们当时的对话来看,南璃尤息很大概率只是皮肤接触到了一点,因此中毒不深。
“毒在酒里!”
襄琅猛的一惊,双眼蓦然瞪大,忽的看向荆夫人,急迫道:“冯叔和乌凉前辈他们!他们怎么样了?”
荆夫人瞧着眼前气息不稳、濒临崩溃的襄琅,无动于衷,只冷冷道:“你觉得呢?他们喝了那么多。”
顿时,恍如晴天霹雳。
襄琅一阵头脑发晕,不知是毒还是什么,他只觉得自己的灵魂好似将要脱离身体,眼前,虚虚实实,恍惚间,又看见了冯曹乌凉的笑容。
画面扭曲,一瞬间,又变成荆夫人的面容。
短短数日,发生了太多变故,一时间倒叫襄琅精神崩溃。
只见他痛苦的抱住头,踉跄倒地,口中喃喃:“为什为……为什么……荆姨,您若是想要我的命,直说就是,为什么要残害旁人,他们可都是与你相识了数十年的人啊,就算再冷漠,这么多年,也该有感情了吧?”
语落,目中已是溢满血泪。
荆夫人神色不变,“他们若是活着,对我威胁太大。”
襄琅满眼震惊,似是不可置信,“荆姨,您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荆夫人垂眼,看不清神色,“我不该是这样,该是哪样呢?难道我就该忍气吞声蜷缩在泉城吗?难道我就该呕心沥血大公无私吗?我跟了他那么多年,他却连一个名分都不肯给我,我微末时的姐妹为了他们,全都死了,可他依旧没有表示,无动于衷,何其狠心!”
说着,荆夫人胸腔剧烈起伏,却又在落音后平息,仿佛总算吐出了一口恶气。
襄琅震惊地瞧着荆夫人,这一刻,他第一次这样清楚的了解到荆夫人那不为人知的心事。
他颤动着嘴唇,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先生他根本就不是您说的这样,这些年,他从未停止过对故友的祭拜,甚至,在您离开镜都后,先生经常在忠烈庙一坐就是一整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
“那我呢?”荆夫人嘲弄一笑,语气平静。
襄琅顿时红了眼,“荆姨,这么多年了,您总该知道先生的心意,他只是……身在其位,命不由己……”
“好啊,那我倒要看看,是怎么个不由己!”荆夫人道,一挥袖,转身不再言语。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毒素越来越强,襄琅的双眼渐渐溢出血泪,事已至此,他已无心去想当下,脑海里,止不住的回忆往昔。
“阿琅,你这拳不对啊,怎么跟领主的差那么多,怕不是授课时梦南柯去了?”
身旁,好似又听见了一阵爽朗的笑声。
“哎呀,你损不损,到时候给他说的要不好意思了。”
又是一道熟悉的声音。
记忆逐渐远去,血液化作的符文不知何时攀上了襄琅,一圈又一圈,绕满了全身。而他却好像完全感受不到,只呆呆的坐在那儿,宛如提线木偶,无魂无神。
荆夫人看着眼前失魂落魄的少年,目光深暗,低眉沉思。片刻,再次伸出手,朝随云而去。
这一次,襄琅没有再阻拦。
就在荆夫人以为尘埃将落时,不料,唰地一声,一根藤条卷起了随云,又卷起了襄琅。随后,又是一阵轰隆作响,炸毁了院中所有符文。
荆夫人诧异望向上方,大斥一声:“谁!”
“是你上官爷爷!”
屋瓦之上,一道身影跃出,嚣张跋扈。
随后,又是一道身影出现,还带着卷了襄琅的藤条。
“荆夫人,久仰大名,在下上官黎。”
上官黎微微作揖。
身后,藤条缓缓将襄琅放下。
荆夫人大怒,“上官家的小孩儿,多管什么闲事!”
随后又怒瞪襄琅,“你居然敢与上官家苟合?”
襄琅双眼空洞,僵硬的偏着头,此时此刻,纵使有谁出现,他都难以做出任何反应。接二连三的痛苦席卷,早已将他冲刷的麻木了。
眼前,再发生什么事,都与他无关了。
这厢,上官黎张了张口,正欲说话,却不料上官温然忽的跳出来,满脸嚣张,道:“这位夫人,现在,你是猎物了。”
此话一出,只叫上官黎无言以对,在面无表情的瞧了眼上官温然后,又不忍直视的转了回去。
有点丢脸。
“笑话!”荆夫人冷笑一声,控制着无仙羽便攻了上来。
瞬间,一阵看不真切的羽毛如漫天飞雪般攻了过来,片片凌厉,如刀锋一般。
咣当一声,青藤显现,轻松挡住了攻击。
上官温然见此,气焰更盛,“老妖婆,你当这是谁,这可是大名鼎鼎的桓心域阙令,你以为跟你们家那没用的半吊子一样啊?”
襄琅闻言,本就受伤的心灵又受重创,噗嗤一口鲜血,随后白眼一翻晕了过去,直直倒地。
半透的羽毛化作利刃,划过周遭藤蔓,荆夫人收敛心神,一心对付这些藤蔓,奈何,她对法器的掌控远不如上官黎,几个回合下来,已经明显招架不住,额上,冷汗连连。
她心知,今日是绝不可能带走襄琅和随云了,可惜,任她千算万算,也无论如何没有算到会有人横插一脚。
这一次,终究是败了……
或许,是天意如此吧。
只是,总有些不甘心。
荆夫人闭了闭眼,良久,无奈睁眼,“罢了,这次,是我输了。”
说着垂手,丢了刀。
“之后,任君处置。”荆夫人又道。
上官黎见荆夫人丢了刀,也随之收了藤蔓,轻身跃了下来。
“带他先走。”
上官温然只听见这样一句,就见上官黎跳了下去,茫然间,下意识问到:“你干嘛?”
“不用管我,我一会去找你们。”
只听的一句自风中而来的话语,上官温然纵使疑惑,却还是不自禁的点头应和,扛起襄琅就此离去。
半晌,当扛着襄琅的上官温然走到一处伸手不见五指黑的小巷时,他才惊觉,自己好像在不知不觉中丧失了对自己的控制权。
该死的上官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