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单是蜘蛛,他还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上有蟑螂爬过,耳边不时传来老鼠的吱吱声,空气中散发着潮湿、霉变的味道,以及数只跳蚤从棉絮里钻出叮咬在他的背上。
这些感觉是那么的遥远又熟悉。在这熟悉的环境中,夏厘闭上眼睛,不多久居然真的睡着了。
不知过去多久,人类的触碰让夏厘猛然惊醒。草丛里一条蜈蚣突然直立起来,房梁上结网的蜘蛛突然落降下来,停在来人的头发上后又安静下来。
“少主,是我。”
一个不算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夏厘方才回过神来,这里是羚子寨,不是那个记忆中的那个地方。
直立的蜈蚣默默钻进草丛,蜘蛛在头发丛中失去了方向,到处乱爬。
“贺荣。”
夏厘记得,这人是一年前自愿来到这里的,作为他的密探,用以回报那二两银子的丧葬费。
也算另一种形式的卖身葬父吧。
“是我,难为少主还记得。”
贺荣哆嗦着手,取出一柄匕首替夏厘割开绳索。
这柄匕首样式简洁流畅,也相当锋利,夏厘评价,“刀不错。”
“我也觉得。”
贺荣笑着道。
夏厘手上的绳索已被割开,然而那柄割开绳子的匕首并没有回退,反倒如闪电般地直袭夏厘左胸,那是心脏的位置。
“你!”
夏厘募地退出半个身位。饶是他反映迅速,刀刃仍是扎进了胸膛三分。
转瞬间两人过了三招,却未有胜负。
贺荣头发上的蜘蛛突然动了起来,迅速钻进鬓角,后又趴下一动不动。
夏厘,“为什么?”
胸前伤口晕染出一圈血迹,夏厘没有看它一眼,话语中满是不解。就算不知感恩,我们也没仇吧。
贺荣笑了,抹掉刀刃上的血迹,“机会难得。”
这位平常小心谨慎的很,下手机会可不多。
今天夏厘是被劫匪掳走,现在又进了山贼老窝。在这里做掉夏厘,再一走了之,谁能找得到他这个凶手?
从一开始他就不是冲着感恩来的。二两银子就想收买他,未免太过天真。
闻言夏厘也没有太吃惊,反倒赞了一句,“身手不错。”
他是真没想到贺荣有这么好的功夫。
这趟出门,夏厘预想过有人会对他出手,只是没有想到最先出手的会是贺荣。能想起这个名字,还是因为他最近刚接到贺荣发来关于羚子寨近况的密信。
贺荣嗤笑:“过奖,只是比你好罢了。”
不知寨子上的人看到这一幕会作何感想,手无缚鸡之力的账房先生居然一身好功夫。
但这不重要。
今日之后,贺荣也愿意用自己的功夫为寨子出一份力,无论他们同意与否。
美好的景愿还没想完,贺荣后背突然被人拍了一掌,一蓬鲜血夺口而出。
“可惜还不够。”
夏厘对倒在地上的贺荣摇了摇头,微笑着看向门口,那里站着一个黑衣蒙面人,正缓缓收回拍贺荣的手。
那是之前劫持他的人,只是不小心着了迷烟的道,本身羚子寨跟他们就不是一个等级。
“来接我?”
夏厘一步步地走过去,走得甚是优雅,背在身后的手还把玩着一颗黑色小玉坠。
倒在地上的贺荣恰好能看清那玉坠。看清玉坠的那一刻瞳孔巨震,奈何那一掌伤他太重,他无法开口。
“走吧。”
蒙面人对夏厘的态度并不像绑匪,而像是仆从。
夏厘走后不久,贺荣默默地爬起来,自己擦干嘴角的血。
那蒙面人目的是找人,根本不在意其他人的生死,这才让他捡了条命。
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夏厘手中的玉坠子。
弦月初上,抬头便是漫天星斗,山中夜色别有一番风味。
山下停着辆新马车,蒙面人问,“还绑吗?”
“算了。”
夏厘径自钻进马车,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被劫持的样子。
这场劫持本就是他自导自演,目的是试一试武盟中那些大小帮派的态度。
好拔除那些对武盟以及对他有威胁的存在,武盟这些年的掌控力实在是越来越弱了,是时候整顿一下了。
马车再次上路,夏厘却是没了困意。他打开帘子欣赏起了沿途风景,“外面可有动静?”
车夫答道,“目前消息还没有完全传开,尚算平稳。”
夏厘点头,时间才过去几个时辰,确实是自己心急了,转而问,“剑皇怎么说?”
剑皇是给他搭戏的,独角戏难唱,两个人就不一样了。这些绑匪便是剑皇找来的,严格来说他们是剑皇的人,并不是他夏厘的。
蒙面人摇头。
夏厘没再多问,剑皇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会随便跟这些人说。这一开始行动,自己还是浮躁了些,不够成熟。
既然鱼饵已经抛出去了,剩下的只需静心等待。
微风、星空、虫鸣、草香,这些原始的动静,总是能让人放松心情。夏厘想着老了以后,便寻一处山林隐居,可以天天沉浸在这山水之间。
渐渐地夏厘发觉了不对,马车走了许久,也该上官道了,怎么还在山间颠簸?
夏厘看了眼窗外,跟车的侍从一直挡着他的视线,根本看不清外面。打开另一边窗帘,也是一样。
有问题!
或许他现在真的需要逃了。
在羚子寨牢房门口,他就在蒙面人的眼中看到了杀气。他以为那杀气是冲贺荣去的,看在看来或许冲的是自己。
可逃,哪那么容易。
窗户太小,且有隔栏,唯一的车门坐着赶马的车夫,想出其不意地逃走,基本不可能。
那就只有硬拼。
夏厘看了眼自己的双手,传言不虚,他武功确实不行……拼不过啊。
马车缓缓停住,看来不必纠结了。夏厘反倒平静下来,懒懒地问,“到了?”
“不。”
蒙面人的回答依旧很恭敬,“前路不通,请少盟主移步。”
山风猎猎,两个侍从并排站在夏厘身后
夏厘看着眼前的断崖,确实不通,鸟都飞不过去。才半天时间,几经易手,居然都是要他死的,他这人缘也是绝了。
换个角度说,这趟出门效果不要太好,完全超乎他的预料。
鱼饵放出去没半天,已有两条鱼咬钩了,就是咬的有太点早了。
“不愧是少盟主,真是处变不惊啊。”
蒙面人心情很好,甚至还有心情夸夸他。
夏厘笑了笑,“就不解释一下?”
虽说反正是死,但他还是想当个明白鬼。
蒙面人,“我等也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
夏厘转身问,“剑皇还是剑圣?”
知道这件事,又能调动赵家家臣的本来只有剑皇。但赵家内部形势复杂,难保剑圣不知道。
说是家臣其实就是暗卫,行事风格等同于杀手,却比杀手更为忠诚。想从他们口中套话极难,夏厘也没那么自信。
他盯紧对方的眼睛,企图从眼神变化中获得些许信息。
蒙面人悄然按住腰间剑柄,“时候不早了,此处也算山清水秀,少盟主该上路了。”
那眼神古井无波,什么也看不出来。
罢了,果然没那么容易。
夏厘不再看着他们,迎着猎猎山风,看着面前漆黑的断崖。没有歇斯底里,只是略微遗憾,“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我怕是最窝囊的少盟主了。不劳两位动手,我自己来吧。”
说完一步踏出,甚至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哎?这就跳了?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蒙面人赶到崖边时,人已经在极速坠落,眼看就要没了踪迹。
三枚袖箭撒手而出,直奔夏厘的眉心、咽喉和心脏。
这还不算,袖箭出手的同时人也跟着跳了下来。
他才不信夏厘能这么从容地赴死,定然是逃脱的手段,没有亲眼看到人咽气都不保险。
不愧是领头人,一套动作下来,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
在下坠速度到达极限时,蒙面人在崖下百米处落停,那里有一根横生出的松枝。
四周崖壁光秃秃的,除了几株夹缝中的黄松外,什么也没有。黄松缺少养分,松针稀疏,根本遮不住人。目极之处依然不见人影,再往下走,怕是自己也上不来了,蒙面人只能放弃。
“怎么样?”
同行者问。
蒙面人摇头,同时把手上的松枝递了过去,回头看了下身后的断崖。
好险,差点没上来。
看到松枝上有新鲜的血迹,“打中了?”
蒙面人仍觉得心里不安,“下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蒙面人将套车的马解下,配上鞍具。
套换马鞍的时候马儿咴哷哷叫了两声,似乎很开心。车夫顺了顺马鬃,“知道你委屈,以后再不让你套车了。”
收拾停当,一行人下山寻找夏厘的踪迹。车夫跟在最后,将马车推落山崖。山风吹过,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行人走后不久,刚蒙面人落脚的黄松下百米处的对岸,崖壁上倒挂的崖柏晃了一晃,一个人影悄然出现在柏树上。
夏厘一直就挂在这棵崖柏上,由于柏崖枝叶茂密,且在夜间,着实难以发现。
蒙面人预感的没错,他夏厘岂是会认命的人。
之所以跳崖,是因为它是最好的逃生通道。他很清楚自己跟对方的差距,拼命不是没机会逃脱,但一定会付出极大的代价。
跳崖看似凶险,却是机会最多的方案。这一跳,能让他最快脱离对方掌控,自己重获主动。
当然,他也不是盲目地瞎跳,第一次看悬崖的时候,他就已经找好了落脚点。
果然,猝不及防突的跳落,成功地让他与这些人拉开了距离。
只是蒙面人反应极快,那追命的三支袖箭,差点真要了他的命。由于身体悬空,无处借力,当时根本避无可避。仓促间,他只能通过拧转身体、变换姿势,避开要害保命。
奈何射向胸口的那支,方向过于中正,没有借力实在是躲不开。没有办法,夏厘只能用胳膊硬生生挡下,以伤换命。
正是这个伤在那株黄松上留下了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