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斯河中的男人与他梦中那个人格外相似,甚至是一模一样。男人那双醒目的耳朵不禁让失去童心的凯因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精灵,他在艾尔亚曼从未见过有着似如精灵耳朵的人,这更加让凯因深信不疑。
凯因放下戒备,温声道:“你可是精灵?”
他未理睬凯因,自顾自道:“早就听闻这维斯河水有治愈伤口的功效,如今泡了这么长时间,看来这条消息是骗骗小孩子的。”男人踱动双脚,他渐渐地靠近河岸,那双白稚的脚铐着漆黑的脚铐,淤青的脚腕布满伤疤。
凯因被此景吓了一跳,如此完美精致的男人,为何脚上会铐着脚铐。男人距离凯因越来越近,那些长短不一的疤痕随之更加清晰明了的全部暴露出来。远处的男人是格外的耀眼,近处的他却不禁让凯因伸出手,把持那些丑恶的疤痕试问他疼或不疼。
他总觉得这个男人身上像是有一种力量,驱使着凯因想靠近他,了解他,甚至保护他。出于理智,凯因还是克服了内心这股稀奇古怪的力量,他生怕再一激动吓跑了眼前这个男人。
男人伸出纤细的手臂拾起草地上早已发黄的蜡白色衣物,轻道:“殿下可见过铐着脚铐的精灵?”
凯因眉头紧锁,说:“你是奴隶?”他不敢确定,但铐着脚铐除了犯人也没其他可选。
男人扭头看向他,随后嘴角勾起,将衣服套在沾满水珠的身上。盯着那身瘦弱的腰肢,满身是淤青和皮鞭印记,格外的刺骨。男人未开口回应他,但脸上的表情让凯因明白他的猜测是对的。
凯因继续问道:“你为何知道我是王爵?”方才那男人开口便划分高低贵贱的界限,让凯因心里很不舒服。
“在艾尔亚曼生活的人,有哪个不知晓皇室的衣着。”男人面对有着至高无上地位的凯因无一丝惧怕。
面对身前的男人,凯因竟然束手无措。即便是艾尔亚曼的平民,一提到贵族皇室纷纷吓破了胆子,跪地不起。男人的表情微妙,夹杂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气息。凯因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你并不是霍亨索伦堡的奴隶,奴隶虽为下层,但并没有受过如此残酷的暴行。而你的身躯为何残存这么多的伤痕,除非你...”
未等他讲完,男人打断了他的言语:“我是亚巴顿暗狱的低等奴隶。”
话音一落,凯因霎时一惊,从未觉得一个似如精灵般存在的人竟会是亚巴顿暗狱的奴隶。他的眼神在此刻变得软弱和怜悯,亚巴顿暗狱是除霍亨索伦堡最高权力的地方,在艾尔亚曼地带为血腥黑暗的奴隶所,那里森然恐怖,充斥着无尽地阴森气息。
一具具神明的身体,挂在骨山上,吊在邪恶的黑暗城前,死前遭受极刑地种种惨烈状态,还依然保持着。早在中世纪前期亚巴顿暗狱便在艾尔亚曼地带存在了,从中蕴藏着无人揭晓的秘密。那里关押着上个王国的罪人以及未屈服的平民,他们每日所面对的是残酷无比的暴行,每日每夜的劳作挽回他们之前的所犯的所有罪行,在那里的奴隶要比霍亨索伦堡的奴隶还要低等。那里没有善良,没有宽恕,只有充斥着发霉发臭的空气,以及死亡前的哭泣。
凯因沉默良久,望着一旁只顾穿衣的男人,轻声道:“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身旁的男人顿时笑出了声音,他低下头转过身:“殿下觉得一个低等奴隶会把名字告诉高贵的皇室吗?”
的确,一个堂堂皇室贵族去询问一个在暗无天日暗狱里的奴隶名字。这要是传到霍亨索伦堡会被人嘲笑一辈子吧,更何况皇室贵族与奴隶有联系是要被处罚的,甚至杀头,这是律法,索伦堡的规矩一旦立下就不会轻而易举推翻。一旦破例,无一幸免。但现在的凯因才不会想这些,他克制不住内心的想法,想要了解男人的所有。
男人踱动双脚将要离开,凯因下意识迈开步子,他修长净白的手出格的握住男人纤细的手腕。
那男人貌似有些恼怒,猛然回头将要挣脱,他腥红的眸子充斥着恶意:“放开我,不要因为你是王爵就可以肆无忌惮!”
的确,这一举动激怒了面前的男人。在艾尔亚曼地界,霍亨索伦堡的任何皇室贵族都是仗着位高权重来仗势欺人,这也是凯因深知的事情,在艾尔亚曼的街道上,许多贵族欺压平民的场景历历在目。
过于激动,从小受礼数的凯因一下子乱了分寸。出于后悔对他做这般过分举动,凯因只能将自己所想一一相告于男人,他的两唇微微颤抖:“听着,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一个精灵,他有两只和你一样的耳朵,以及银白色的头发,我想找到他,成为我的使徒。”
言毕,男人被凯因这般诚恳的神情搞得不知所措。当然他没有听错,凯因口中的使徒也正是每位爵位一生所相伴的下属,至于人选也定当是贵族血脉的人员,何谈奴隶,甚至是亚巴顿暗狱的奴隶。这不禁让男人感到可悲可笑,甚至觉得眼前如此真诚的凯因在和自己讲玩笑话。
男人平静下来,冷道:“尊贵的殿下,你我层次分明,不要越了各自的界限。你是你,我是我,皇室终归皇室,奴隶怎会沾染到皇室贵族,更何况我一个奴隶怎会是使徒的候选者。”
此番话语,一主一下属,这是历来的事情,正如所供奉的神明,神明自然也有自己的得力部下,只不过称呼不同于地界。地界一位王爵一生只有一个使徒,天界同样,但他们称呼为信使。因早在远古时代,人们恐惧邪祟的侵染。于是在供奉神明的同时,人们同样也效仿天界的神明身旁有部下的保护,忠诚于主替主排忧解难,同样也和主患难与共。
人们崇尚高贵的事物,往往将最低贱的东西踩在脚下,任他们随波逐流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人人皆知奴隶的身份地位,同样也避讳他们的存在。若是端茶送水也是他们的福分,何谈成为王爵的使徒,这实在是太荒谬的事情。
凯因望着一脸严肃的男人轻轻将手放下,深知自己方才那荒唐的言行,冷静下来,仿佛被无数的规矩压倒在地不能反抗。良久,他轻声安抚道:“抱歉,我对我自己的过失行为向你道歉,但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男人与凯因四目相对,缓缓开口道:“裴恩。”
深蓝的眸子闪烁,凯因想开口倾诉他的名字是有多么好听。但,却不知怎么形容,只能在微风吹来之时,慢慢感受对方身躯上散发的冰冷气息。他也不知道要怎样告诉男人,自己的梦中接二连三频繁出现的男人,此时此刻正站在自己身前。从自己记事起,深夜的梦中都是眼前这个男人的身影,那一头晶莹耀眼的白色发丝散落在漆黑的凌晨。等到黎明到来之际,随着天空中射下来的第一束曙光,那头银白色的发丝随风而起,他尝试多次想要挽住那缥缈的虚影,到最后两手空空。
凯因多么想把困扰自己多年的梦境告诉眼前这个能触及到躯体,真实存在的人。但他深知即使自己开了口,都是像笑话一般的存在,令人捧腹发笑。
见凯因沉默许久,裴恩整理好衣服打算离去。
凯因不由地发问:“我们,会再见面吧。”准确来讲,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和谁讲话,总觉得现在说什么在对方那里都很虚伪,他现在沉默的如同羔羊。
裴恩停下脚步静听他的言语,顿道:“可能,不会。”
两人相识潦草至极,也可以说,只是知道了一方的名字。凯因没有任何理由挽留一个互相都不熟知的陌生人,他能做的只有一点点靠近,接触对方。但强烈的规章制度压得他喘不上来气,现实面前凯因显得多么渺小,如同尘埃散在空中。二人之间的气氛在尴尬中徘徊,这对于面前的裴恩他来讲,仅仅只见过一面之缘的二人提出这种熟悉宛如知己的言论实在是一时冲破头脑。
凯因淡然道:“今日之举十分抱歉,愿你原谅我这一莽撞的行为言论,若是日后有缘能再见的话,我定当以一个想交朋友的态度去面对你。”
裴恩抬起头,余晖洒在他白稚的脸上:“假如我有能成为你使徒的先决条件,一旦我杀了欺压我的人,你会不会担起责任,还是说因为我杀了人,你再就法杀了我赎罪?”
他离得更近了些,凯因清晰的看见裴恩那双腥红的瞳孔被眼白血丝充斥着。裴恩的表情很严肃,凯因不得不认真回答,即使觉得他所讲的是题外话。
凯因肃然道:“正如你刚才所说,你杀了欺压你的人,这理所应当。即使你想报复,也是你自己的恩怨,我谈不上帮不帮你。但前提你是我的使徒,出了事情我一定会负责,若是你做的事情是对的,我还有什么理由去杀你?”
言毕,眼前的裴恩嘴角一微浅笑片刻。面对振振有词的王爵,一脸正义,裴恩倒是觉得有几分想笑,但不得不说凯因所说并不是为错。他转过头道:“我身处亚巴顿暗狱,身份自然最为低贱。连艾尔亚曼的奴隶都比我尊贵几分,人见了处处躲避,没有人想要和这样的奴隶讲话。那么,殿下觉得欺压我的人会少吗?”
一瞬间,凯因讲不出话来。
又听他继续说道:“看管暗狱的长官,暗狱隔间内的奴隶,傍晚奴隶出行时的过路人...等等等等,小到蝼蚁,大到山脉。没有人可以不去欺压亚巴顿暗狱的一个低等奴隶。如果说,我能杀了他们的话,至少我觉得是一件不可能执行的事情。数之不尽的人,我怎会一一去杀?”
这些凯因怎会不知,光听描述亚巴顿暗狱内恶劣的环境,就足够觉得毛骨悚然,何况是每天被人凌侮被人剥削欺压。但裴恩所讲出的一切,完全没有在卖苦卖惨的意思,从那双腥红的眸子能看出,他根本就不在乎在暗狱内的一切,视如浮云。
凯因轻道:“你,释怀了?”
忽然,裴恩笑出了声,他背对着凯因,乐道:“如果换作殿下是亚巴顿暗狱的奴隶,一旦有机会,殿下会选择释怀还是杀戮?”当然他没有给凯因回答的时间,他自然自语道:“一个城邦成立,法律必不可缺,旧的制度被推翻,新的王建立新的制度。新制建立自然有反对者,权力和利益下反对者被埋没,有些荒谬的可耻的规章制度随之而来,法律制度是人定下来的,同样也可以被人更改。殿下,你所了解的霍亨索伦堡太过于童话般的美好了,或许你真的只适合做一个普普通通的王爵。”
话音一落,凯因只觉得面前的虚影越来越迷离,越发看不清楚,摸不到,猜不透。无数黑暗笼罩着面前的那个虚影,只能恍恍惚惚看清那一头晶莹发白的头发,身处在和谐和平的艾尔亚曼霍亨索伦堡,真的是和平温馨的地域吗?他的话语流露着被这个王国埋没的无声平民,只能被至高无上的权力残酷的剥削,连反抗的余力都没有,只能在最低处呼吸着充满发臭的空气苟延残喘的活着,没有一点资格。
裴恩道:“如果我真的有哪个地方吸引到王爵殿下如此想让我成为您的使徒,那是我的荣幸了。但,请王爵殿下看清人,我是低等奴隶,同样一心只想杀戮的一个混血人种。想当然亚巴顿暗狱除了心善的人就是恐怖至极的坏人,殿下和我沾边也会变得不幸。”
凯因肯定道:“不,我能看出来,你很善良。”
裴恩侧过身子,冷道:“如果有机会成为殿下的使徒,那么我会杀掉那些欺压整个亚巴顿暗狱低等奴隶的人,想当然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他的脸下意识别过,一只眼睛看着凯因。落日余晖和血色的瞳孔与他并视,刹那间,凯因沉默。
他并不知道裴恩口中的那些人都是谁,也不知道裴恩的意图。仿佛这一切对他一个未进行成年礼的“孩子”来讲太过于陌生,所有霍亨索伦堡的黑暗被压在暗处死死的,昔日里他所看到的和谐景象真的只是童话。
裴恩转过身子,故作嬉笑道:“和我划清界限,小孩。天黑就赶快回家,别到了晚上迷路找不到家哭鼻子。”
停留在原地的凯因依旧保持沉默,他看不清眼前满身故事的男人,同样也不清楚男人全身伤疤的经历。但长久的沉默没有让凯因失去寻找靠近那个长久出现在自己梦中所谓的“精灵”,他反倒更想靠近,想安抚他一身疤痕,去安抚一颗染满血迹的心。深知该死的律法和地位使人和人之间失去了讲话的权利,他也知道男人来历的隐匿。艾尔亚曼上唯一一个混血人类,极力想把他藏在缝隙中不被发现抓捕,或许对他来讲,亚巴顿暗狱应该是一个安分容易藏身的地方。
霍亨索伦堡的残酷会让稀少的人类失去那原本的色彩,此刻凯因也觉得自己真的只是一个活在童话里的小王子罢了。不知道他自己在那里发呆多久,静静地凝视着森林中,从那里飘下一片一片棕黄的树叶,那个白发男人销声匿迹的逃出了,在那双深蓝色的眼眸消失不见。
天空早早没了金黄的痕迹,只剩下发白的残月在天空中荡漾。银色的月辉耀眼,散落在维斯河潺潺的河水上,宛如一面发光的镜子。维斯河泛起一丝波纹,炽热的风吹散了凯因银灰的发丝。只听他开口道:“塞拉。”同时望向那幽寂的森林深处。
半刻,在寂静的森林深处传来阵阵马蹄声响,马蹄拍打地面的声音逐渐响亮,声音越来越清晰,与维斯河的流动的河水相互映衬。塞拉似风一样矫健,奔至凯因的身旁,他抚向塞拉雪白的身体,那是一匹尊贵的马,毛发雪白发亮,一双金色的眸子在夜间显得格外闪耀。
凯因直身跃起,骑在塞拉的背上,消失在维斯河的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