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警戒解除,在集结车厢里被关了大半夜的学生们终于可以自由行动。
距离铁马镇还有45分钟的车程,大部分学生都选择返回乘坐车厢检查行李。
陆清源也不例外。
他的行李大部分已经提前托运到了训练基地,随身只带一个背包。而背包还在原处。
背包里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不值得专门盘点。
他坐在靠车窗的位置上,在周围人在意但又不知该如何搭话的目光里,貌似专心的敲打着键盘,书写战斗报告。
手机提示音响起,安德烈的消息框弹出来。
“黎晓还在医务室,我打算去探视一下,你要不要一起?”
陆清源的手指停在了消息框上。
“不去。”他最终还是这么回复。
——罗贝尔将剑指向了他,她说“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靠近她”。
不是“你”,而是“你们”。
那个时候,在她看来,他只是那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肆意妄为的alpha的一员。
那么,他究竟是不是呢?
陆清源自己也不清楚。
跟大部分人擅自给他脑补的成长路线不同,从懂事开始,他就不是一个备受期待和宠爱的孩子。
至少在他的母亲那里,不是。
在传说之中紫瞳是神的祝福,是人类所能获得的最强的天赋。
但紫瞳毕竟太稀少了,很少有人知道,在回路觉醒之前,紫瞳alpha究竟要经历多么体弱多病的童年。
——洪水般泛滥的导力冲出回路在身体里肆意为虐,固然是一种锤锻和洗礼,对幼童而言,却也是一种过于残酷的负担。在回路觉醒之前,他的整个童年几乎都在不明原因的病痛中度过。最严重的时候,他甚至无法凭自己的力气站稳。
而大多数Omega在成长过程中都远离公共教育和社会舆论,远离生存竞争也远离社交是非,他们往往被刻意培养得单纯安静,不谙世事,欠缺最基本的社交常识和竞争意识。陆清源的母亲也并不例外。
尽管她凭借不屈和努力,冲破性别束缚考入了军校,尽管她不乏好奇与探索的精神,却也未能弥补因被社会排斥被舆论疏远而造成的全部常识欠缺。
——她并不知晓紫瞳意味着什么。
她只知道这个孩子的出生并非出于她的意愿,她决意抛弃他离开。却在逃脱之前,从他的柔弱多病中,看到了年幼无助时的自己。
她以为她生下的,是一个omega。
陆清源的父亲和家族显然是知晓他的病因的,但为了照顾他的父亲可悲可耻的,也或许是傲慢俯瞰的爱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瞒。
在觉醒回路,最终暴露自己是个alpha之前,陆清源确实曾经是被母亲关爱着的孩子。他的母亲会将年幼的他抱在怀里,嗓音低柔地为他讲述洛珈的冒险,讲述遭受种种苦难的男孩儿女孩儿在少女omega的带领之下翻越高山河流,穿过一个个奇异怪诞的王国,击败用尽一切手段阻拦、追捕她的敌人,去建造理想家园的童话。
她总是鼓励他,拥抱他,在他犯错时哭笑不得的揉捏着他的小脸蛋,告诉他——大家都会犯错,勇敢点,我们再试一次吧。
但当他觉醒回路之后,她便仿佛遭受了这世界上最可恨的背叛和欺骗。她用冷漠的眼神看他,拒绝对他微笑,拒绝给他拥抱。她说这个世界给alpha们的鼓动与怂恿已经太多了,她唯一能教给他的只有——这个世界不是围绕着他转动的。
他需要习得的是挫折,是拒绝,是自我约束,是闭上索取的嘴巴、收回伸出的手。他不被允许向她索要关爱和安慰。
她顽固的将一切alpha视作傲慢的、自我中心的、随时可能会失控的野兽。
在她的眼中,他的性别,就是他的原罪。
陆清源明白,这一切不是她的错。她只是因为自己和别人的性别,而遭受了太多不公和磨难。
为了向母亲证明,自己不是她想象中的alpha,他跟她一样是一个有着正常自制力和情感的人类,陆清源做了一切自己能做的事。
他安静,温和,不好斗。闲暇时他读书,养花,照顾宠物。从进入青春期后,他一直随身携带着alpha用的抑制剂,避免向任何人释放自己的信息素。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事,他都会优先自省而非指责。他定期去各种平权志愿团体去听演讲、做义工,了解其他性别的诉求和遭遇,他耐心温和的对待每一个和他打交道的人,做所有自己能做的被认为是有益的事。
几乎所有和他接触过的人都喜爱他,亲近他,敬佩他。
他自认为自己确实成长为了一个值得信任和喜爱的大人。
可是当他从嘉洛林省归来,去探望自己的母亲时,她却告诉他——一切都顺心如意时,所有人都能当一个好人。只有当所有的表演都不能达成目的,当事情的发展开始违背你的意愿,你才会发现自己的本性。在此之前,别再来邀功了,你可以在别处得到更多的认可和赞美。
他也曾思考过,alpha的本性究竟是什么样的。他见过太多品性各异的alpha了,譬如他和安德烈之间,和他的父亲之间,可以说除了同为alpha之外,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但在母亲的眼中、在横剑说出“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靠近她”的罗贝尔眼中,确实有一个共同本性存活在每一个alpha的身上。
他其实隐约明白她们眼中的那个“本性”是什么……但他从不认为,这种“本性”会出现在他的身上。
“所有的表演都不能达成目的”,“事情的发展开始违背自己的意愿”……吗?
脑海中黎晓被亲吻着的景象一闪而过。
情绪有片刻的烧断。
陆清源适时收住思绪,将注意力抽回到现实中,轻轻舒了口气。
他并不认为这是专属于alpha的“本性”。在确定自己遇到了喜欢的女孩儿之后,他很仔细的学习过恋爱有可能带来的各种变化。他很清楚,恋爱并不总是会让人感到愉悦,也并不总是带来正面的情绪。恋爱也会让人焦躁、痛苦、嫉妒。
他应当只是嫉妒了。
是的,他只是嫉妒了。
何况,他控制住了自己,没有让嫉妒冲昏头脑,做出丑陋的举动。
但,他的嫉妒心确实比预想之中更强烈些。
哪怕他明知罗贝尔做出的是最及时最合理的处置,哪怕他明知他对黎晓而言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朋友,他没有立场去嫉妒……可是,直到此刻想到那情景,他也还是会感到毒蛇噬心一般痛苦。
但他很清楚,需要为此做出调整的,是他,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提示框再一次弹出。
“真的不去吗?我可是看到罗贝尔走过去了啊。”
陆清源不得不闭目调息,抚平自己混乱的心境。
“你对罗贝尔次席的敌意,是不是有些过于明显了?”他不得不提醒安德烈。
“我承认自己看他不顺眼啦!你不是早知道吗?”提示框里迅速涌进来一大段文字,“他本来就是很讨厌啊!明明跟我们完全不是同一类人,人生中所有美好的东西命运早已为他双手奉上,他却傲慢的一把掀翻还要踩上两脚。说什么这不是他想要的,然后滚进泥潭里,为了争些腐烂发臭的东西跑来缠着我们这些炼狱里的饿鬼撕打……小时候她明明还挺可爱的,为什么会长成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陆清源不能不承认,他的朋友有着特殊的转移注意力的办法。
但他确实没有被安抚到,他只觉得烦乱之上更添吵闹。
“替我向黎晓问好。”陆清源平静地结束了这次对话。
——他不能带着嫉妒的心情,去探望自己喜欢的女孩儿。
列车很快就要抵达铁马镇了,作为济慈班的首席,他很就会再次见到黎晓,开启长达三个月的同食同住的军训时光。他需要尽快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不能让类似的意外再一次发生。
车厢门开启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成铭抽回目光,对黎晓展露微笑,旋即便转身离去。
路过尤利娅身旁时,他点头致意。尤利娅迟疑了片刻,轻轻说道:“谢谢。”
成铭略有疑惑,却也没有多问,只随口道一声:“不用。”便走出了车门。
车门再次关闭,车厢里只剩她们两个人。
这其实只不过是她们的第三次碰面,但她们微笑着看向对方,竟有些像是认识了许多年的朋友之间,一次再也平常不过的碰面。
这感觉很奇妙,却又似乎没有任何突兀之处。
就这么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尤利娅向她走去,随口问道:“感觉怎么样?”
“还不错,”反倒是黎晓稍微有些紧张——成铭之外,她确实没有过十分亲密的朋友。而她和成铭之间又意外地“因爱故生忧”,常因无法明确对方的心意而痛苦忐忑。她确实已经很久没有这种见到朋友后,单纯的轻快而喜悦的心情了。她想要抖个小机灵逗尤利娅笑一笑,却没抓住灵感,只好有些生硬地说道,“都能听医生给我上课了。”
尤利娅似乎有些忍俊不禁:“军事保密守则?”
——太好了她能听懂!黎晓有些庆幸地想。
“是呀,保密守则……”黎晓说着也忍不住苦笑起来。她确实喜悦于交到了自己的第一个同性朋友,但想起昨晚的情形,想起尤利娅那一刻的失魂和自己所受到的冲击,情绪也很难一直保持高昂。
尤利娅没有多问,只走到她的面前,轻轻摊开了自己的手:“给你看个东西。”
她的掌心里,躺着一枚小小的白色花朵。比纽扣大不了多少,乍看去仿佛一抹不起眼的雪痕。却有着凝雪含冰一般洁白无暇的花瓣与蕊丝,精致秀美得仿若冰雪的精灵,仿佛不留神吹一口气便会化掉,消失不见。
“噬导藤的花。”尤利娅轻轻解释着,“从训导室里出来,碰巧看到它挂在护栏铁架上。就偷偷摘下来了。”
“真漂亮啊。”黎晓感叹着,“在百科书上看到过它的照片,只有一个白色的小点,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好看。不过,你是怎么保存下来的,我听说这东西摘下来很快就会枯萎。”
尤利娅似乎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心虚的表情。
黎晓对上她的目光,立刻明白过来:“你用自己的导力喂它?”
尤利娅冰雪般的面孔微微泛红,她欲盖弥彰地解释着,“只用了一点儿,它吃得不多——我知道这不对,军训之中不该为这种事浪费导力……但它真的很漂亮不是吗?我只是想跟你分享一下……”
黎晓愣了愣,随即也忍不住红了脸颊。
而后她立刻想到了一个主意:“……你再坚持一会儿!”飞快地回头翻手机。
把镜头对准那枚小小的白花,迅速又小心翼翼地调整好镜头参数,她有些颤抖地按下快门。
随即两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兴奋地凑到屏幕前面——幸运之神眷顾,她们得到了一张远比预期中更好的特写照片。
她们忍不住同时笑出声来,开始加好友,分享照片。
失去导力灌溉,那枚噬导藤的花儿果然即刻就枯萎了。尤利娅把它丢进医生桌上的烟灰缸里,随手点了簇小火苗消灭了她违规的证据。
兴奋落下之后,尤利娅向着黎晓伸出手去:“朱丽叶-蕾雅·罗贝尔,平时一般被人叫做‘罗贝尔’,但我更希望你能叫我尤利娅。”
黎晓也伸出手去,微笑道:“黎晓。”
《荆棘与蔷薇》-fin-
大家蛇年大吉,万事如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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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荆棘与蔷薇(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