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苦心谷去,瘴气就越为浓厚。为避免灵力紊乱从剑上掉下来,萧唤月与言隐选择步行。以他们的脚力,至多三日就能到苦心谷,不会耽搁太多时间。
一路上言隐出乎意料地话很少,萧唤月看出他几番欲言又止,料想是有话要与她讲。她很坏心地没有追问,同样保持沉默,看他什么时候憋不住。
入夜歇脚,对着火堆,言隐终于摆出要促膝长谈的姿势。
他摊开手,一枚发簪在手心显形。玉质的簪身,羽冠样式的花纹,看上去是手工所制,已经有些年头。
萧唤月一眼瞧出这与花梁燕的暗器发簪很是相似。心头闪过疑惑,她靠近,看看簪子又看看言隐:“......这不是你的吧。”
看起来像是姑娘家用的东西。
“是我师父的遗物。”言隐问,“你也觉得,跟花梁燕的发簪很像对不对?”
萧唤月观察半晌,慢慢坐回原位,点了点头。
“这只簪子,是盈缺留着要送给他老相好的,结果还没送出去,两人就闹掰了。自杀前他特意把这东西留在房间里没有带走,簪子底下压着张纸条,上面写,请我有机会将这东西转交给‘怜儿’。”
“怜儿,是他老相好的名字?”
“是。”言隐一副要大吐苦水的模样,“可天下叫怜儿的女子何其多,他也没给我留幅肖像画,单留个名字,是想让我找,还是不想让我找?”
“你没见过你师娘么。”
“没。早在盈缺捡到我之前,他和那女人就已经分开了。还是有次他酒后失言,我才知道有这么个‘师娘’的存在。”
萧唤月沉默片刻,挠挠脑袋:“所以现在是什么情况,这发簪是定情信物之类的东西吗?”
“差不多吧。这样式很独特,簪头纹是盈缺自己设计的,据说是因为那位怜儿养过一只漂亮的凤冠鸠。”
“如此说来,监正手上出现同款发簪不会是巧合,难道她还有个小名叫怜儿......等等,她多少岁了啊?”
“......不知道。”言隐往火堆里丢了根树枝,“说不定盈缺给怜儿看过发簪的设计图纸,两人分开之后怜儿照着图纸批量生产发簪,从小卖铺干起,从此走上致富之路......”
萧唤月打断他的胡思乱想:“如果是对于修仙之人来说,这样的赚钱效率实在太低了点。”
言隐低低笑了:“确实。”
“现在怎么办,要回去找监正确认一下吗?”
“不用。怕人多眼杂,我已经给她送了密信。如果她真改过名,说不定是有意掩盖自己曾经的身份。”
“我还以为你想来征求我意见,原来事情你都办完了。”
“就是想倾诉一下......”
言隐慢慢地把头偏过去,脑袋虚搭在萧唤月的肩头。
萧唤月身子一僵,脑中思量了一番,最终没有推开他。咳嗽一声,她将背挺直了,正好让言隐的脑袋实打实靠在了她身上。
她低头,略显得意地朝言隐挑了挑眉:如果你累了,你可以靠在朋友宽阔的胸膛里。
难得有如此暖心的时刻,言隐却好像突然清醒过来似的,一个激灵,立马将身板挺得比萧唤月更直。
现在他比萧唤月高了,豪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意思是让萧唤月靠上来。
萧唤月不买账地翻了个白眼,背过身去夯了夯干草堆:“好了,夜谈时间结束,我要睡觉了。”
“......哦。”言隐露出有些遗憾的表情。
明明萧唤月对他的好感度已经很高了,有85呢。
如果能再更亲近一点就好了。
如果能再更亲近一点......
盯着萧唤月的后脑勺,言隐一点困意也无。
一只小鸟扑棱着翅膀飞过,无声无息落在言隐身边,用爪子在他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挠了一下,似乎是想让他注意到自己,但并没有发出鸣叫。
见小鸟脚上绑着东西,言隐精神一振,扯着嗓子呼唤萧唤月:“阿月!阿月!阿月!”
萧唤月坐起来,眼神不善地看着他:“干什么。”
她并没有真正睡着,言隐叫得这么大声,她早听见了。
“花梁燕给我回信了。”
萧唤月刚想凑过去,又迟疑道:“我方便看么。”
“有什么不方便。”言隐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她身边,展开信纸。
萧唤月借着火光看完了这几行字。果然是监正的风格,能一句话说完的事绝不用两句话。
信中,花梁燕言简意赅道,她第一次见到那种羽冠花纹样式是在她师父的发簪上,离开师父后她采用了同样的暗器簪纹,以做纪念。
花梁燕并不清楚师父的情史,也不清楚师父跟“怜儿”之间有什么关系,但回想起来,师父似乎常对着发簪发呆,流露出怀念与幽怨参半的神色。
关于师父的更多信息,花梁燕没有在信中展开说明。她声称师父的身份不宜广而告之,名字也不便透露,总之不叫怜儿。
花梁燕表示自己会向师父写信询问情况,如果言隐愿意,可将那枚玉簪借她一用,她会把簪子连同信件一同寄出,若师父就是那位“怜儿”,想必见到玉簪就能明白一切。
言隐:“搞这么神秘,我感觉她师父是怜儿的可能性很大啊。”
萧唤月:“的确。她不是说......她师父经常盯着发簪出神吗?哎,多的我也看不出来了。”
人家谈恋爱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哪能知道更多。
上一辈的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就算花梁燕的师父真的是怜儿,事情也不会发生什么改变,顶多是留下个纪念物,闲来无事时可以抚摸着玉簪缅怀一下当年逝去的爱情。
两人对视一眼,意见达成了一致。
“不过,真这么爽快就送出去?”萧唤月怕他后悔,试图做最后的确认。
“大不了事后再找花梁燕要回来。这只簪子在我这儿留得够久了,好不容易有脱手的机会我怎能放过。”
言隐将玉簪包在方巾里,绑在了小鸟的腿上。这只鸟体型太小,他有点怀疑它能否担此重任,但小鸟稳稳当当地起飞了,腿上的东西并没有影响到它的飞行平衡。
解决完一桩心事,言隐十分满意。
接下来的路程中没有出现什么危险,两人还算顺利地来到了苦心谷附近。
山道上的雾气浓得能拧出水来,萧唤月握着剑柄的指节发白。剑身微微振动,昭示着前方瘴气中或许有蛰伏的凶险。
“当心脚下。”言隐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剑鞘挑开一丛暗紫色的藤蔓。那些藤条在被触碰的瞬间骤然收缩,露出底下森森白骨。
大都是失足跌落至此的过路人,尸骨**至此,早已辨不出身份。
此处地势险要,饶是修仙之人也需多加小心。萧唤月小心地绕过骨堆,轻巧一跃,落在一处相对平坦的石台上。
前方雾气突然翻涌如沸。银色鹤氅破开浓雾,少年腰间的铃在死寂中发出清越鸣响。萧唤月瞳孔微缩——雾中显现的那张脸不算陌生,跟她很有几分相似。
“又见面了。”白曜的目光掠过她紧握剑柄的手指,语调无波无澜。
言隐的剑悄然出鞘三寸:“少主亲自来接应?”
按照长老们的安排,当言隐和萧唤月到达苦心谷时,会有人前来接引,助他们加固镜妖封印。
只是没想到这个人会是白曜。
按理来说,有萧唤月这个任务人在,白曜应该避嫌才对——里云宫的人不会想让白曜和萧唤月有过多接触。
“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但,的确是我。”白曜长臂一伸,蓄风枪在手中显了形。这等品阶的法器难以造假,可以用作辨认身份时必要的标志物。
“里云宫的肚量还没有小到那种地步。于封印一途,里云宫最是精通,自然不会坐视不管。我嘛,主动请缨,前来相助,又有什么不对。”白曜说得头头是道。
萧唤月胡乱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便抓紧入谷吧。相聚在此自是以封印镜妖为首任,多余的事没必要说了。”
她率先拿出公事公办的态度,抬脚往前走。言隐和白曜对视一眼,都觉得没有客套的必要,早在波玉潭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互相认识过,自我介绍可以免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跟上萧唤月。
“你们来的不是时候,之前苦心谷的瘴气没有这么浓。”白曜提醒,“这段时间有此异象,恐是妖魔作怪。”
萧唤月:“那大家都小心点,不要走散。”
关着镜妖的檀木盒此前已被萧唤月交由言隐保管。他有种被付以重任的紧张感,神情都比平常显得严肃了几分。
途中萧唤月斩杀了几只小妖,它们攀附在藤蔓间或隐藏在雾气中试图偷袭,然而以萧唤月如今的修为,这种程度的攻击已无需畏惧。
作乱的小妖只是开胃菜,越往里走,萧唤月越能感受到空气中沉坠的潮湿,压得她心口沉甸甸。里头不知有什么大货等着她,萧唤月警惕地观察着前方。
意外比她想象中来得更快。
一根干枯的树枝在她脚下发出不祥的断裂声。几乎是同时,掩藏在碎石枯叶中的法阵被激活,一股突如其来的重压让她站不稳脚,踉跄着后退。
瘴气在瞬间化作实体。墨色雾气凝结成无数鬼手,言隐的剑气刚斩碎三只,更多利爪已攀上萧唤月的裙裾。
白曜腰间系着的银铃陡然爆出刺目白光,原来那并不是装饰品,而是一件护体法器。不过品阶似乎不太高,下一刻银铃就沿着裂纹碎成三瓣,再派不上用场。
白曜神色一凛:“这法阵不简单!”
“小心!”言隐的声音仿佛隔着水幕传来。
萧唤月刚要掐诀,脚下青石突然塌陷。失重感袭来的刹那,有人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血腥气混着白曜身上冷冽的檀香扑面而来,她听见自己颈间玉坠与对方玉佩相撞的清音。
底下是一处按照的空洞,落地时的剧痛让萧唤月眼前发黑。等视野恢复时,她看到满地朱砂绘制的符咒正在渗血。白曜的鹤氅铺展在她身下,那些血色液体像活物般顺着银线刺绣爬上来。
有白曜当肉垫,萧唤月并没有受什么伤,正要挣扎着爬起来,言隐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别动!”
他手中不知何时掏出的罗盘指针正在疯狂旋转,“这是噬魂阵,但阵纹被改写过......”
噬魂阵,阵如其名,是一种可以吞噬入阵者灵魂的缺德阵法。但其效用的上限取决于布阵者的能力,人心不足蛇吞象,若执着于吞噬比自己强大的对手,布阵者亦有被反噬的风险。
或许正是出于这等顾虑,布阵者对法阵做了改良,入阵之人的灵魂不会被吞噬,只会被暂时抽离。
方才萧唤月感受到的那股失重感,其实是灵魂在体内动荡的征兆。
言隐也有与她相似的感受,魂魄轻飘飘的似乎马上就要脱离躯壳,然而很快就重新归了位。这副身体是他亲自捏出来的,只能容纳他一人的魂魄。肉魂合一时,就好像钥匙插进锁孔一样自然。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看到萧唤月和白曜已经双双掉进坑洞,白曜不知生死地趴在地上,正巧做了萧唤月坠地时的肉垫。
言隐赶紧提醒萧唤月不要乱动,免得又触碰到什么禁制。“我先去将阵眼破坏掉。”
萧唤月果真不再动弹,在这方面她向来是很听劝的。
“好。”
然而言隐刚转身走出几步,萧唤月突然神情痛苦地扶住额头。阵法仍在起效,像地震的余波那样袭击了她。视野中言隐模糊的背影正在远去,而她无力出声呼唤。
下一刻视角陡然变幻,无数陌生记忆如利刃刺入脑海——大雪纷飞的里云宫,父亲握着结霜的剑,母亲遗憾的叹息......这些分明不是她的记忆!
像是迅速切换的幻灯片一般,眼前场景再度变化,萧唤月跪在祠堂,稚嫩的后背爬满戒鞭留下的血痕。
“你把妹妹藏到哪里去了?”孩童带着哭腔的质问穿透二十年光阴。
祠堂阴影里的男人声音冰冷:“想必是练功练得糊涂了,才臆想出这样一个妹妹来。言隐,如果你还没清醒,就再领十鞭。”
这些记忆并不连贯,按了倍速键似的,在萧唤月眼前闪了一遭。
随即她思绪回归,额头上传来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嘶”了一声。
萧唤月坐起来,抬手想揉一揉额角,忽然发觉自己的手指似乎变得修长了些。
身下是坚硬的地面,她伸手摸索,摸到了从自己肩头垂落的鹤氅。
萧唤月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慌张道:“白曜。”
话一出口她就愣住了——她嘴里吐出的居然是白曜的声音。
阵中狂风骤起。言隐的剑气劈在血色符咒上发出清脆的相击之声,他这才看清那些"朱砂"实则是凝固的血迹。
阵眼这一击所破,风声渐歇,血迹的颜色暗淡下去。
言隐有些不屑地想,看来布阵之人也没有多大的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