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不下去的时候就能见着阎王,这是奶奶说的。
那时候奶奶抱着她去看人家打麻将,麻将牌一张张花红柳绿,昝文溪的手往牌桌上伸,奶奶拉着她的胳膊往回团,她就哭哭啼啼,给打麻将的人惹烦了,说了声这傻子赶紧抱回家去吧。这句话泼在街上,连影子都跟着晃了晃,奶奶好像给这句话打了个巴掌,立即站起来了,把恋恋不舍的昝文溪的脑袋往回拧,掐了下她的屁股:“不见你开窍,净给这些赌狗偷鸡的瞎看。”
昝文溪的傻是脑子四周护着铠甲,一个字也说不进去,皮肉也跟着厚实,奶奶掐也不疼,伸开九根手指头往奶奶脸上扒拉,扒拉着扒拉着就要哭。
奶奶去了另一个阴凉地坐下,把用窗帘缝起来的棉垫子往石头上一搁,把昝文溪墩在上头,伸开腿把她夹在中间,像个天然的滑滑梯。
昝文溪就在奶奶的两条腿四周乱滚,打麻将的声音落到奶奶的腿边就当啷掉在地上,昝文溪听不见她们,只能听见奶奶讲故事。
昝秀贞也不是从年轻时就开始捡垃圾的,从农民变成拾荒老太,她用了五十多年。
七十岁的某一天,昝秀贞把当时还没锈迹斑斑的三轮车骑上。那天她运气好,在一家饭店后头的垃圾桶捡起塑料包装的虾。
昝秀贞捡起那包虾之后拆开看看,腥味扑鼻,熟虾的气味她吃不惯,她没吹过海风,正经池塘也不敢多看两眼,看着曲里拐弯的小动物,模糊地知道这是好东西,却无论如何也放不进嘴里。
那时候家里没有养小狗淘淘,狗窝里住着叫狗娃的大狗,爱吃面条不吃馒头,一张血盆大口在狗盆里拱来拱去吸溜着面条把嘴巴吧唧得特别响,奶奶就把虾挂在车把上回家给狗加餐。
走了没两步,有个戴黑帽子的人走出来把她喊住:“那老人!你拿着什么?”
昝秀贞就被看作了贼,拿着一包虾百口莫辩,人家抢了回去,嘴里也没有说脏话,只是反复地嘀咕着:“这老人……这老人……”啧啧的,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昝秀贞失魂落魄地骑着车继续翻找垃圾,可“那老人”的呵斥声把她吓住了,往垃圾堆伸手指头都像是有人夹住她的手,她不敢伸了,找了个阴凉地坐了会儿,觉得实在是没心思去干活了,回家给狗擀面条去。
奶奶讲故事絮絮叨叨没个重点,昝文溪记得奶奶讲到这儿的时候忽然停下了,然后说:
“回了家,狗娃死了,叫人毒死了,嘴里头吐着白沫沫。”
奶奶说“死”的时候掷地有声,好像要把狗娃的尸体拽过来看看,印证故事的真实性,死这个字叫她咬得很重,死是突然来的,奶奶说那天她出门的时候就感觉不太对劲,死就跟了她后头了。
她看见狗娃死之后,本来绷着点老年人的从容,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地消化着这条老狗的死讯,过了会儿想起自己没了老伴和孩子,这时间邻居都应该在外头打麻将,她就酝酿了下,拍着大腿哭了起来,给狗号丧。
号了一会儿又觉得丢脸,她冲着狗娃说,你也死了,这下我成了最后一个了,虽然你是条狗,我还是把你送走吧。
昝秀贞把硬邦邦的狗尸装进蛇皮袋,骑着三轮车往野地走,骑着骑着,她有点昏头了,不知道是中暑了还是中风了,一头栽倒了,以为就这么睡过去了,醒来一看,天黑了,她就躺在三轮车旁边,老狗还在袋子里头躺着,她就继续骑着车往前走。
荒郊野地,她本来该往回走的,她心里也想的是往回走,但她摔了一跤,脑子就不太清楚了,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看着有光的地方骑。
看看街灯,越亮的地方人家越多,奶奶知道这个朴素的道理。
走着走着,忽然她听见狗娃叫了一声,三轮车停在荒草坡上,狗娃站在车斗里头,神采奕奕,毛色油亮,跟年轻时候一样俊眉俊眼,耳朵立起来,胡子也支棱着,尾巴朝着她摇晃。
昝秀贞回过味儿来,啊,自己这是摔死了。
她欣慰地薅了下老狗的脑袋,死的路上有自个儿的狗陪着,比她自己孤苦伶仃地好多了。狗脖子上的皮带扣没有了,她就捏着狗的爪子,狗站起半截,像人似的用两只后腿行走,前爪牵着老太太往前,它高大威猛,立起来跟老人一样高,爪拉着手,走出一里地,灯火通明。
狗娃忽然口吐人言:“主人,你看咱们走进了坟地了。”
昝秀贞就往四周看,果然路边都立着一个个小小的坟包,坟头上都扎着一根稻草。
她们走过去,带起一阵风,风从左往右刮过去,稻草也跟着往右齐齐地摆头。
昝秀贞想起来了,这是人们埋婴儿的地方,从前人们说养不活的孩子就扔到大街上叫千人踩,万人踏,死得越惨,下辈子就越好,千万别回来自己这个穷家。【注1】
昝秀贞是不信这些的,只觉得这些人脑子心狠手辣,不要孩子就不要,装出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后来扔的孩子太多了,上头明确下命令不让他们扔了,他们就不约而同地找着黑夜,偷偷摸摸地一齐往野地里扔,就是这片地方。
昝秀贞说:“都是女孩,造孽。”
狗娃两只前爪连连作揖:“主人,咱们再往前吧。”
昝秀贞就往前走,没走几步路,看见有一根稻草不往右摆头,反而往左摆,她说狗娃啊你听见哭声了没有?话音才落,荒野里头就传来个婴儿的哭声。
注1:我太奶奶说的,不知道真假,反正这篇文胡说八道的地方不在少数,后面我就不注明了,都是胡说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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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昝秀贞的故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