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浥影是上周末才搬到的御景华庭,在这之前她住在距离A大不远的高档小区。
睡眠出现严重问题后,精神状态跟着糟糕到极点,没多久,米洛带回来一个重磅消息:五年前楼上住着一对新婚夫妇,妻子怀孕期间丈夫出轨,丈夫在和妻子发生争执后失手杀了妻子,好好的婚房变成了凶宅,据说半夜还能听到女人的哭声。
米洛的重点抓得有些偏,感慨一句:“珍爱生命,远离男人。”
徐浥影眯了眯眼睛,附和道:“珍爱生命,远离凶宅。”
搬家的决定就是在那天下的。
不是徐浥影骨子里封建迷信,而是这东西确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找房子的那段时间,她都住在酒店的商务套房里,睡眠确实安稳不少,类似“鬼压床”的感觉也不再出现。
听说她有搬家的想法后,继父高敬第一时间拨来电话问她房子找得怎么样,然后背着她将自己在御景华庭的房产翻新重装了一遍,家具都是按照最高规格定制的,装潢后的成效是徐浥影喜欢的以黑白灰三色搭配出的极简风格。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高敬又打过去一通电话,装作不经意提了这么一嘴。
御景华庭也是高档小区,但安保性中规中矩,胜在位于大商圈附近,离A大也不算远,米洛来回方便。
经过一番权衡利弊,徐浥影答应了高敬的提议。
米洛这学期晚课不少,将徐浥影送上楼后就回了学校。
徐浥影烧了壶水,屁股刚沾到沙发边,赵雪如又打来电话,徐浥影没接,心烦意乱地将手机调至静音,因此错过了边婕的消息。
迟迟得不到回应,边婕连着轰炸了数十条,电话也拨来几通,最后全都石沉大海,无奈之下,只好点开通讯录中的另一个人。
接到边婕电话那会,米洛刚到学校门口。
碍于徐浥影无视母亲的来电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米洛就没放在心上,嘴上答应说马上会给徐浥影打电话,实际上过了半小时才想起这事。
嘟声在耳边响了好一阵,转入未接来电,连着三四通都是相同的情况。
米洛这才慌神,以为真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撂下选修课,开车回到御景华庭,拖鞋都没来得及踩上,穿过门洞直奔客厅,看见大小姐没骨头似的,侧躺在沙发上,不像出了事的模样。
米洛松了口气,后知后觉发现唱片机开着,放的是徐浥影最爱听的古典乐之一,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
徐浥影的声音插了进来,“你怎么回来了?“
除了米洛会这么风风火火地来,她想不到别人。
“边婕女士给我打电话了,说联系不上你,我也给你打了几通电话,一直没人接,就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徐浥影不想听到“你妈妈”类似的称呼,所以每回米洛都用“边婕女士”代替。
徐浥影坐直身体,“确实出了些事,刚才烧热水的时候被开水烫到了。”
米洛大惊失色,“烫到哪了?”
徐浥影伸出手背,郑重其事地说:“这里。”
米洛仔细瞧了会,发现她嫩白的手背上多出一个银币大小的红印子,于是起身去拿药箱。
半路被人叫住,“你又去哪?”
米洛复制粘贴了她的阴阳怪气,“替您处理一下致命伤。”
徐浥影哦了声,没拦。
烫伤膏抹在手背上,冰冰凉凉的,趁米洛不注意的时候,徐浥影用手轻轻点了下伤口,一面问:“你待会还要回学校?”
“是啊。”
“你晚上学校有事?还是明早有课?”
米洛骗她,“今晚没课,明天上午十点有两节课。”
徐浥影恹恹地趴回沙发上,“那你今晚住这吧。”
这提议让米洛愣了下,徐浥影这人领地意识极强,自己跟在她身边两年,她主动提出让自己留宿还是第一回。
徐浥影扬了扬下巴,指向卧室右手边的次卧,“你就住那,干净的被套应该放在最里面的衣柜里,你自己套上。”
米洛觉得有些麻烦,感动之余,仍坚持道:“我还是会学校吧,虽然已经晚了,慢点开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徐浥影脑袋转回去,一副“你是不是想太多了”的神情,“我怀疑我有梦游的倾向,正好你留下来替我检验这种可能性,要真出现这情况,就用手机录下来。”
米洛白感动一场,闷闷地哦了声。
等米洛进了次卧,徐浥影回到自己房间,拿出全新的睡裙和内衣裤,隔着一扇半开的房门说:“衣服毛巾这些我放沙发了。”
米洛顿时忘了刚才那一茬,喜上眉梢,“浥影姐,你真是个大方又贴心的好人。”
她说这话时,徐浥影已经关上卧室的门,坐在床头,用声音操控手机,给边婕回拨电话。
边婕抽不出时间同她寒暄,一接通便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今天又去心理咨询了?”
徐浥影不答反问:“你听谁说的?”
边婕也不答:“这不重要。”
她一刻不停地说:“这次咨询有什么效果?”
她很少在疑问句末尾加上“吗”这些疑问助词,以至于听语气上去格外冰冷生硬,完全没有在和米洛通话时的急迫,每说一句都像在例行公事。
徐浥影的话里同样带着刺,“有没有效果,你还不清楚吗?”
一段和谐的母女关系需要的是善于表达的女儿和通情达理的母亲,长大后的徐浥影做不到,同样边婕也无能为力,她满心满眼只有她这些年打造出来的金字招牌,以及管理的乐团中那些前程似锦的“音乐家”们。
曾经的徐浥影也是其中一员,是边婕引以为傲的女儿,她在乐感上的天赋,让她收获不少“天才小提琴手”、“未来可期”此类殊荣。
可自从眼睛出现状况,她便很少参加巡回演出,渐渐的,乐团也没了她的一席之地,两个月后,她主动退出乐团。
并非是她自暴自弃,而是她如今的实力确实不允许她继续在大舞台上发光发热,更别提胜任首席一职。
真正开始自暴自弃是在大二,她连学校都很少去,学分不达标,留了一学年,对此,她没有进行丝毫的反思,直到现在,依旧我行我素。
在自甘堕落的同时,一面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已经不再是边婕的骄傲,甚至即将沦落为她的耻辱,彻头彻尾的——
只要自己被确诊为心理疾病患者。
这是早在名利场中失去初心的边婕,最不容许发生的事。
她可以是好老师,也可以是优秀的商人、管理者,更可以是一位亲自教育出天才小提琴手的伟大母亲,就是不可以是人格存在某部分障碍的徐浥影的妈妈。
徐浥影说:“你一早就知道我联系了哪些心理医生,然后赶在我正式接受辅导前,联系他们,让他们配合你营造出一种'我没病'的假象,对吗?”
分明是疑问句,用的却是再坚定不过的语气,尤其是最后两个字,压着怒意说的,说完,肩膀不可遏制地抖动了下,半失望半嘲讽。
空气长久沉寂下来,仿佛在进行着漫长的拉锯战,就在徐浥影以为边婕会用敷衍了事的态度翻过这话题时,她却大大方方承认了,“我是联系过他们,提前了解你的情况,但不存在你说的'打配合',他们会得出那样的结论,只能证明你本来就是精神心理健全的一个人。”
乍一听确实有理有据,但徐浥影还是没信,考虑到再聊下去对本就稀薄的母女情有弊无利,直接挂了电话,手机扔到床边,脸朝下,埋进枕头里,窒息般的痛苦袭来,她才慢吞吞地换了个姿势。
第二天早上,米洛梳洗完,准备好早餐后问:“浥影姐,一会你要跟我一起去学校吗?”
徐浥影考上的音乐学院北音就在A大附近,隔着一条街的距离。
徐浥影有一下没一下地撕着吐司边,“不去。”
“可你已经有半个月没去过学校了。”
她眼皮子不掀,“我还可以拖到半年。”
米洛一脸愁容,“可你已经留级了一年。”
理不直气也壮第一人又说:“我还可以再留一年。”
“……”
“好的吧。”米洛彻底放弃,由着不成器的大小姐继续摆烂,“那我先去学校了,浥影姐,你有事一定要扣我。”
徐浥影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插上耳机听了会歌,神清气爽。
昨晚算是她半年里睡得最舒服安心的一次,就是不知道是因为米洛,还是换了个环境的缘故。
中午,米洛又回来一趟,给她带了饭,吃完收拾好餐盒后问:“浥影姐,我下午没课,你想去哪,我陪你去逛逛。”
徐浥影的嗓音迟疑了会:“就去你上回说的私人影咖吧。”
第一次听说有专门为视障人士服务的影咖,不好奇是假的,还是一半是秉着挑刺的心态去的。
影咖规模确实不小,每间多媒体室都配有一名经过专门训练过的服务生,他们会将电影里的画面,通过口述的方式实时传达给视障人士,相当于在电影播放的短暂过程中,成为他们的另一双眼睛。
预订房间需要登记个人信息,以及相匹配的服务生铭牌号,徐浥影第一次来,不知道影咖里谁的口才最好,就随便选了个号码。
被人领进多媒体室不久,米洛接到一通紧急电话,提前离开,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大小姐一会嘴下留德,喷人尽量喷得委婉含蓄些。
徐浥影面无表情地赏了她一声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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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绥一进影吧,立刻有个寸头男生迎上来,“池哥,刚才来了个美女。”
影咖里的工作人员,年龄不管比池绥大还是小,一律叫他“池哥”。
池绥眼尾扫过去,懒洋洋地哦了声,完全没放在心上。
寸头嘿嘿两声,“刚才那个真不一样,就跟复制粘贴了富江一样。”
嗓音顿了两秒,“富江是谁,哥,你知道不?”
“我不是活在远古时代。”池绥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可乐,单手拉开拉环,对嘴灌下几口,碳酸气泡刺激得喉咙有些疼。
寸头还想说什么,远远看见丁文瑞朝这走来,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走,隔着一段距离喊道:“瑞子,去A03,有朋友在等。”
他习惯称客人为朋友。
池绥捏着易拉罐,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皮,正好对上登记册末尾那栏,明晃晃的三个字:徐小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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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浥影等了足足三分钟,才有人进门,开篇就是一句:“您好,我是007,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将由我来为你服务。”
“……”
徐浥影犯了替别人尴尬的毛病,谴责他迟到的话刚到嘴边,大发慈悲地咽了回去。
脚步声由远及近,气息扑面而来,她感觉到这人穿了一身黑,就站在光影交界地带,气质有些冷淡。
她突然反应过来,“你这声音听上去挺耳熟。”
在那之前,她听到过类似的,是半年前出现的陌生来电,经过听筒特殊化处理后的嗓音和本人多多少少有点出入,她之所以会记得这么清楚,说到底还是因为那人独特的语调风格,拖着腔,越到尾音拖得越慢越长。
那人在电话里总共说了两句话,语气卑微:
“你能不能试着去喜欢我?”
“我当你的小狗,行不行?”
怎么看都像跟踪狂、死变态打来的骚扰电话,她当时没有多想,直接拉黑了号码。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她的记忆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变得断断续续,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契机,被她暂时遗忘了而已。
时间再往前倒,她想起还有一个人拥有同样的说话习惯——她的高中同校同学。
那是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寒假,她去北方看雪,在路上偶遇了他。
两个人第一次有了对话。
回南城后不久,她转学去了另外一座城市,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隔天,因为一场意外,患上严重的视觉障碍,得知自己的视力除了换角膜这一方法外,再无痊愈的可能后,她心灰意冷。
在医院静养那段时间,她脑子里不断涌现出各色各样的人,其中就包括池绥,以至于过去快四年,存放在记忆里的那张清俊的面容,依旧清晰深刻。
黎明前夕的光线暗淡,却也盖不住他锋利的轮廓线条。
单薄的眼皮,在眼尾岔开两道深陷的折痕,鼻梁高挺,嘴唇略薄,唇色不深不浅,喜欢勾起半边唇笑,气质是藏不住的痞拽嚣张。
神似无害又凶恶的猫科动物。
徐浥影忍不住想,他的面部轮廓摸上去应该像艺术家制作出的古希腊大理石石膏头像,立体感十足,线条流畅自然,她也能想象出他用那双深邃的眉眼望向自己时,该有多深情款款。
可惜,那趟旅程从头至尾她都没把他当成同行的伙伴,自然不会很认真地直视着他的眼,即便最后一天他们度过了一段相对和谐的时光。
“可惜”这两个字一蹦出来,徐浥影自己都被吓了一跳,随后不受控制说出的话更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失了智。
“我能不能摸一下你的脸?”
挺突然又显得冒犯的一句话,007听完后面色不改,直挺挺地站在那,习惯性的拖腔带调在这会变成刻意的一字一顿,“抱歉,这是另外的价格。”
什么价格?
徐浥影忽然反应过来,一言难尽的表情递过去,“你们这还有特殊服务?”
大概是被问倒了,007顿了几秒,再次开口又震惊到徐浥影,“这我不清楚,得问老板,不过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做出具体标准。”
换句话说:你要是想有,也不是不能有。
“……”
“您如果有这需求,我回头可以和老板好好提一提,我说的话,他多半都会听。”
徐浥影感觉自己听到了什么要不得的秘密,“你和老板什么关系?”
“普通职员和领导的关系,”007淡淡说,“只不过我比较受宠。”
沉默数秒,徐浥影来了声:“哦。”
这声“哦”听上去其实有些微妙,仔细拆分下来,似乎还有层意思是在说:呜呼,居然被我遇到真的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