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宸妃娘娘病重……”
皇太极扔下如火如荼的松山战局,连夜策马扬鞭赶赴回京。他刚毅的面容满是疲惫,眼睛里布满血丝,神情分外可怕,几欲嗜人。
马儿凄鸣一声倒在了地上,皇太极重重地跌落了下来,随从大惊,“爷!”
“换马!”皇太极沙哑着声音道。
崇德六年九月十八的凌晨,万籁俱寂,盛京的官道远远响起了马蹄声。
皇太极喘着粗气,一鞭子抽向朱红色的宫门,那闷响像钟声,一声一声敲在了人的心上。
“给朕开门!”
吱呀一声,宫门缓缓打开。
皇太极没有下马,径直往关雎宫的方向行去。宫内灯火通明,路上来来去去的宫人沉重着脚步。马儿几乎生成了残影,皇太极也不管撞到的太监和宫女,终于——
他到了关雎宫前。
宫门大开,隐隐约约的哭声弥漫,皇太极腿一软,跌在了地上。
他爬也似的冲进了寝殿,后宫的妃嫔们全都围在了一处,她们流着泪,好似在为那永远沉睡的女人默哀。
“皇上?!”
皇后哲哲惊愕地掉了帕子。
庄妃布木布泰也呆滞着,就这样看着皇太极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来。
他的脸上满是风霜,胡茬布满了整个下巴,就像一头失去理智的凶兽。
庄妃流着泪,忽略了心下的不安,“爷节哀,姐姐她去了……”
去了。
皇太极猛地暴起,一鞭子抽开了庄妃,她跌倒在了地上。
“皇上?!”
哲哲惊叫了起来。
皇太极充耳不闻。他不顾满宫妃嫔恐惧的神色,终于来到了床前。
床榻上的女人闭着眼,双手交叠在胸前,苍白的面容抹不去她的美丽。
海棠花谢,她再也没有了笑容。
皇太极跪了下来,他握住她冰凉的手,号啕大哭。
“海兰珠!海兰珠——”
炽热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了床榻上。
他终究还是没能见她最后一面。
“爷来迟了。”他喃喃地说,把女人垂落的手贴在了粗糙的脸颊上,“你怎么舍得离我而去?”
说罢,他通红的眼睛一闭,昏在了她的床榻前。
*
皇太极的额娘孟古哲哲出身于叶赫那拉氏,是努尔哈赤的第三任大妃。
水镜上浮现出皇太极发疯的场景,他不许宫人入殓宸妃的遗体,一直紧紧地抱着她。
孟古哲哲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模样,清丽的容颜不改,端庄又慈和。她哀恸极了,嘴里不断地喊:“皇太极,皇太极……”
空间里就她一人。
水镜继续浮现了皇太极的一生。
崇德八年,皇太极无疾而终,孟古哲哲却知道他是心病。
相思成疾,无药可医!
“长生天在上,请给我儿恩泽,长生天在上,请赐予他一次重来的机会……”孟古哲哲流着泪说。
蓦然间身子一轻,她发现自己逐渐变得透明。
*
海兰珠被册封为关雎宫宸妃的那一天,皇太极搂着她做了个梦。
分别了许久的额娘含笑出现在他的面前,额娘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慈爱的目光投在他的身上。
“额娘……”皇太极眼含热泪,自十二岁的时候额娘病逝,他们天人永隔,到如今已经有半生了。
他创下大业却不得承欢膝下,唯一的念想只有太庙孝慈高皇后的牌位与画像。
他曾很是羡慕阿济格多尔衮他们有阿巴亥大妃的护佑。也是从额娘逝后,他学会了掩藏自己,一步步筹谋,最终成为了后金的大汗,大清的皇帝!
“皇太极,额娘得长生天庇佑,一直注视着你。”孟古哲哲伸出手,好似在抚摸他的面庞,眼中似悲似喜,又似跨越了时空的沧桑,“你做的很好,额娘一直以你为豪。”
皇太极哽咽了。
孟古哲哲看着他失态,扬起了柔和的笑意。
“前朝诸事,额娘也不明白。额娘要提醒你的是,后宫倾轧,护好你爱的女子,莫要追悔莫及了。”
皇太极正欲追问,梦醒了。
他猛地坐起,沉思着。
“爷?”海兰珠跟着醒了,担忧地问,“您是魇着了?”
皇太极重新睡下,拍了拍她的背脊,“无事。继续睡吧。”
他自认雄才大略,前朝后宫皆在掌握之中,可额娘缘何这么说?
出于对哲哲的信任,他把后宫诸事交予她掌管,哲哲亦公正贤惠,让他出征在外毫无后顾之忧。
皇太极不信鬼神,可入梦的是他的额娘,这就另当别论了。
第二日下了朝,他和大总管农赤道:“皇母入朕梦……此乃长生天预示。你加派人手去探查清宁宫、永福宫和麟趾宫等住所,特别是清宁宫……”
“是。”
过了几日,关雎宫的下人撤换了一半,海兰珠问起,农赤只说是皇上怕人伺候得不尽心,亲自挑选宫人来服侍娘娘。
海兰珠却不信。
“桑朵跟了我那么久,她……”
以她的聪慧,自是知道了贴身侍女桑朵被捂嘴拖下去的原因。
农赤恭敬垂头,低声道:“桑朵背叛娘娘,死不足惜。”
桑朵常常去清宁宫和永福宫两处……海兰珠失了力气跌坐在榻上。
夜晚皇太极轻声安慰着她,“爷护着你,别怕。”
这几日皇宫皆是低气压,皇太极的心情不虞,连平日最得敬重的皇后都得了训斥,在后宫诸人跟前大失颜面。
“姑母禁了足?!”庄妃的眉间露出诧异,压低声音问苏沫儿,“这是何故?”
苏沫儿犹豫了半晌还是说道:“关雎宫前些日子撤下了半数宫人……”
“与姑母有关?”庄妃几乎是一想就明白了,她接着变了脸色,“那杜若她们……”
杜若并两三个伺候她的宫女被大总管带走了,因为手脚不干净,偷窃了她的首饰,房里的证据都被搜罗了出来。
苏沫儿不语,庄妃喃喃道:“姑母糊涂啊。”
何故连她都要监视?
经此一事,皇后的威信大不如前。禁足过后,清宁宫空荡荡的,第二日唯有麟趾宫贵妃和衍庆宫淑妃前来请安,贵妃张扬地笑着,“皇后娘娘,您那两个好侄女怎么不见了?”
皇后脸色难看得能滴出水来。
贵妃势大,虽无宠却有整个林丹汗的旧部支持,行事向来无所顾忌。麟趾宫也如铁桶一般安插不进人手,皇后拿她没有办法。
“派人去永福宫送些药材。”
庄妃病了不来,而宸妃却是说也没有说上一声。眼见着皇上对她失了信任,皇后却无精力去对付海兰珠了。
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是谁向爷告的密?!
……
宸妃宠冠后宫,嫔妃们却无可奈何。
关雎宫被皇太极细细密密地保护了起来,更让后宫震动的是,皇太极亲自下了命令,后宫大权由五宫共同掌管,皇后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那一个!
宸妃怀孕,皇太极欣喜若狂。
崇德二年七月初七,皇太极批折子的时候闭着眼睡着了。
他又做了一个梦。
孟古哲哲还是清丽端庄的模样,她叹道:“幼子易殇,儿啊,你可要看顾好了。”
皇太极从梦中惊醒,大总管火急火燎地前来禀告:“皇上,宸妃娘娘发动了!”
皇太极大喜之下飞一般地到了关雎宫,焦急地在外头转着圈圈。
前来探视的女人他都不耐烦的赶走了,就有人说:“皇后求见。”
“不见!”
皇太极脸沉了下来,他的思绪转到了中午的梦境。他琢磨着,额娘托梦定不会无的放矢,她在喻示着什么?正好海兰珠就发动了,额娘的意思是说,海兰珠的孩子难道不会健健康康的长大?
说不定……和皇后有很大的关联。
越想越是心惊,他虎目炯炯,手作拳状攥了起来。
“给爷盯着其他妃嫔那头……”他闭了闭眼,吩咐农赤,“敢把手伸到关雎宫的,杀无赦!”
农赤一凛,“是。”
七月初八凌晨,一声幼儿的啼哭响彻了整个关雎宫。
皇太极差些跌坐在了地上,他忍不住往内室冲,还是嬷嬷宫女们劝阻了他。
“皇上,使不得啊!”
“大喜,大喜!娘娘生了八阿哥!!!”接生婆子喜气洋洋地掀了帘子出来,把黄色襁褓一掀,露出了皱巴巴的红色小脸。
欣喜若狂都不足以形容皇太极的神色,他全身颤抖了起来,轻轻地伸出手接过襁褓,低下头深深地凝视小家伙。
胸腔里涌动着一股满足,好似见到了失而复得的珍宝。
他的眼眶红了。
“传朕口谕,今皇储诞生,实乃大清之福……大赦天下!”
满宫哗然!
皇太极也不管跪了一地的宫人,抱着孩子就往产房去了。
众人还在恍惚之中,没有人敢拦住他。海兰珠半倚在床榻上,她披散着头发,面色还有些苍白,额间布满汗水,贴身宫女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拭着。
她惊讶地看着皇太极,“爷……”
产房污秽,您怎么好进来呢?
皇太极坐在榻前,握住了她温热的手。
“朕乃真龙天子,百秽不侵……你瞧,我们的八阿哥多可爱……”皇太极把孩子递给心爱的人,极为怜惜地亲了亲她的手,“海兰珠,你受苦了。”
海兰珠忽然哽咽了,一滴泪淌了下来。
“海兰珠,不要哭。”皇太极慌了,“帕子呢?!”
她抱着儿子,断断续续地对手忙脚乱给她拭泪的皇太极说:“感谢长生天……妾何其有幸,得遇大汗!”
虽然他称帝成了皇上,但还是她一个人的大汗。
他给了她至高无上的宠爱,一生一世的承诺,他们的孩子亦圆满来到了这个世界,就是要她立即去死,她也无憾了。
皇太极拨开她潮湿的碎发,吻了吻她的额头。
“爷才要感谢长生天,让爷遇见了你。还有爷的额娘……”他低低地说。
额娘,您是祝福我与海兰珠的,不是吗?
*
皇储之事掀起了轩然大波,暗流涌动,八阿哥顿时成了无数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八阿哥却好端端地长大了。
无数把手伸入关雎宫的势力都被剁了,皇太极雷霆之怒下,没人讨得了好。
八阿哥半岁的时候,差些就染上了天花。若不是皇太极抱着他批折子,也不会发现他塞在襁褓里、八阿哥脑后小小的香囊。
香囊里塞着天花豆痂!
皇太极惊得一身冷汗。他的眼睛几乎红出了血来,恍然间感受到了撕心裂肺的痛楚。
好像在另一个时空中,他无能为力地看着八阿哥浑身高热,就这样去了,海兰珠悲伤过度,没过多久就卧病在床,浑身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了。
“爷,皇上!”农赤惊慌地喊他。
皇太极猛然回过神,太医跪在地上,“八阿哥无事,还请皇上和娘娘莫要担忧!”
海兰珠大松了一口气,软下了身子被皇太极接住。
“八阿哥无事,我们的孩子无事……海兰珠,别哭!”皇太极不住地说。
海兰珠紧紧抱着孩子,突然之间,萦绕在心中的悲伤,还有不知为何隐隐的不安尽去。
她的手抓住皇太极的,“真好,真好。”
*
天花豆痂是皇后下的手。
皇后被废,被幽禁清宁宫终生不得出。
没过多久,大清又立了一位新的国母。
庄妃低调地上了关雎宫,神色复杂地看向一身明黄的海兰珠,“……姐姐,你是皇后了。”
“你是来给哲哲求情的?”海兰珠垂下眼帘。
“不,我是来恭贺姐姐的。”庄妃释然一笑,慢慢道,“我从小就羡慕你……”
海兰珠笑了。
“阿爸和额涅从来都是宠爱你,羡慕我什么呢?”
庄妃顿了一顿,“……姐姐总有逢凶化吉的本事,更别说那一副好容貌了。皇上眼中也从来只有你,至于我,连过客都算不上。”
她继续道:“我无意与姐姐为敌,而是真心地恭贺你。八阿哥,不,太子终究是我们科尔沁的血脉,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哥哥就要来盛京了,姐姐和我一起去见见吧?”
海兰珠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
“我出身科尔沁,这没错……但我不是科尔沁的女儿。”
“哥哥是你的,不是我的。十五岁的时候我被卖给了那个部落,而不是你,那时我就已经死了心——”
“我只是皇太极的妻子,仅此而已。”
“送客。”
庄妃愕然地看着她,帘外传来皇太极低沉的嗓音:“海兰珠,你瞧我给儿子带了什么来?”
海兰珠扬起笑容,朝外看去。
“暖玉打造而成的项圈,他会喜欢的。”皇太极龙行虎步地跨入内室,见到庄妃皱起了眉,“你怎么在?”
庄妃匆匆地行了礼,苦涩一笑,“臣妾来恭贺姐姐……臣妾告退。”
回头一望,殿内和乐融融,她咬了咬嘴唇。
再怎么嫉妒,再怎么不忿,都无济于事了。
*
孟古哲哲在水镜前,满足地流了泪。
皇太极与海兰珠十指相握站在盛京高高的城墙上,微风拂过他们幸福的笑容,一个七八岁的小不点噔噔噔地踏上了城墙,“汗阿玛,皇额娘!你们又偷偷抛下我了!”
“太子殿下,您慢点儿……”
不再有红颜薄命,情深不寿。
他们将会相守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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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皇太极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