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了孔圣人像后,学生们正好结束了今日早读。接下来便是上午的课。
青山书院拢共三十来个学生,最小的十二岁,最大的也不过二十一二。像蒙真这么年老的,书院自开院以来,绝无仅有,只此一个。
这会儿他坐在讲堂下最后一排,郑夫子在上面讲课,时而有眼睛往他这里瞟。
蒙真却不甚在意,这些个学生大都还很青涩,阅历尚浅,遇到奇怪的人或事物不免好奇,对他看个不停也在情理之中。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郑夫子坐在讲堂上,讲解《论语》中的一篇,忽地顿住,对着下面叫了声:“许嘉兴。”
落在蒙真身上的目光收回,被叫到名字的那个学生起身作了一礼:“老师。”
郑夫子道:“你将方才这句释义。”
许嘉兴支吾半天,左右看看,憋红了脸:“抱歉,学生方才没听清楚,老师可否再述一遍。”
在座者皆发出唏嘘之声,目光齐聚许嘉兴身上,许嘉兴脸上窘态难掩,本就红的小脸这下更红了。
郑夫子是个不苟言笑之人,平素教学严谨,他的课上基本无人走神分心。他从讲堂上走下,来到许嘉兴身边。
“我不反对学生一心两用,你若能两头都顾上,我无话可说。但事实表明,你修为显然不够。”
手在许嘉兴肩上重重一摁,将人直接摁到了座位上。
之后穿梭于学生书案之间,边走边说:“在座者尚未取得秀才功名,将来府试院试,乃至以后的乡试会试,甚至殿试,考场上诸多不确定因素,不仅要求在座者过硬的书本知识,心理素质更为重要。诸位若心不清净,为外事所干扰,考试时分神走心,失去的可不止是一道考题,很有可能决定你一辈子命运的功名与你错肩而过。”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此处的正心,不只端正的是诸位的思想态度,还有诸位的心性,静心、清心、平心,皆讲求一心一意,莫要为外事所分扰。”
“今日我在此再强调一遍,不管诸位课下如何,课上必须支起十二分精神,老师所讲解的课文要义,诸位需得牢记熟背,若是投机取巧,胡作非为,趁早卷书走人,省的到时我赶你,让你颜面丢尽。”
他说话十分不客气,在座者皆敛声屏气,不发一言。
在一片静默声中,郑夫子返回讲堂,接着方才未完的课文继续讲解。
一堂课将近一个时辰,直到郑夫子走出学堂,学生们才终于松了口气。
“妈呀,憋死我了。”一学生抱怨道。
“我也快憋死了,尿憋的。”另一学生起身,在同窗肩上一拍,“走,尿尿去。”
然后两人便勾肩搭背一起出去了。
郑夫子每堂课后都会给学生留几道课业,下堂课来一一检查。是以,这会儿学里大半数学生尚未离开,皆坐在自己位置上赶写夫子布置的课业。
今日夫子所留课业:背诵《论语·泰伯篇》,并且默写下来。
蒙真正默到一半时,突然有人来到他案桌前,对着他喊了一声:“姐夫。”
蒙真被这突如其来的称呼吓了一跳,虽说大家现在是同窗了,但碍于他年龄,多数人必不会叫他一声“同窗”,可也没必要上来就喊他“姐夫”啊。
蒙真盯着对方瞅了半晌,脑子里搜刮一阵,愣是忆不起关于此人的一丁半点。
“你是……”就在他茫然之际,那人再一次开口,“我叫陈秋石,是贵府五夫人的弟弟。想来姐夫贵人多忘事,我姐姐一死,你连她的娘家人都不记得了。”
蒙真脑子又快速飞转一遍,对此人依旧无所印象。原主当初花了一百两迎娶花颜娇好的五夫人后,便与其娘家人断了往来。直到这个月月初,五夫人香消玉殒,其娘家人都不曾派人来吊唁一眼。
是以,蒙真并不识得此人。
不过此刻识得了。
他轻飘飘看了此人一眼,“哦”了一声,问:“不知你找我何事?”
陈秋石漫不经心道:“也没什么事,我就是好奇,好端端的你怎么读起书来了,谁人不知你是个大字不识的草包,你这样做究竟为哪般。”
这话显然是来找茬,以及明晃晃的嘲弄,还有对待长辈的不尊。若是换作上辈子,他的徒子徒孙们敢这样与他说话,蒙真早就一道仙术将其打到九霄云外去了,哪里容得下他在此放肆。
可即便是换了一辈子,换了副身体,蒙真也并没有打算容忍的意思,做不到任人言语奚落,遂拉下个脸,不客气道:“书院是为大家开的,你能来我也能来,咱们井水河水互不相犯,你这么冷嘲热讽,难不成这书院是你家开的。”
“你……”陈秋石没料到他会这样说,一时被噎住,“你,你为老不尊。”
蒙真回怼:“尊老爱幼,是你为幼不敬在先,倒怪起我不尊重你来。”
陈秋石被噎的个半死,心里憋不过气,可这会儿在学里,对方又是个老头,他又不好发作,左右看了看,见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遂憋着一口闷气,悻然回了自己座位。
从外面进来的许嘉兴正好目睹了二人粘在一起,见陈秋石走开,跟过来问:“秋石,那人你识得?”
陈秋石瞥了角落里的蒙真一眼,咬牙切齿:“何止识得,他可是我亲姐夫呢。”
“亲姐夫?”许嘉兴瞠目结舌。
陈家家境窘困,为了供唯一的儿子读书,二老将自家女儿高价卖给了一富户人家为妻,不想却是眼前这人。
许嘉兴目光又落回后排角落里那人身上,此人形容粗陋,看着与他爷爷差不多年纪,竟是个强娶豪买之人。
心里顿时对这人多了几分厌恶,没好气道:“既是家里有钱,这么老了不在家里享福,跑来读书是为哪样!”
陈秋石轻嗤一声:“装模作样罢了,还真当他读出个所以来?”
手指头一勾,将许嘉兴叫到跟前,低语道:“此人十分好色,你离他远点,而且他还克妻,娶一个死一个。”
许嘉兴再一次张大嘴巴,半天合不上。陈秋石推了推他,说:“快些写字去罢,早些写完早些回家吃饭。”
他的话虽然压的很低,但还是给狗耳朵一样灵敏的蒙真听了个一清二楚。
蒙真面上无甚波澜,心里却多少有些恼怒。不过人所言也不差,原主好色,娶一个死一个,背后被人言骂也是应当,他可计较这些做甚。
有这么个功夫,还不如写篇文章背道题。想至此,蒙真握好笔,笔落有神,劲秀的小楷跃然纸上,如军中兵士,笔挺端正,苍劲有力。
待默写完了郑夫子布置的课业,他起身喊了守在外面的阿青一道往食堂去。
阿青是原身的贴身小厮,行事机灵,口齿伶俐,蒙真便让他做书童跟来了学里。
学里提供食宿,供离家远的学生吃住。蒙真家离书院不远,自是不用宿在这里。但他嫌来回跑麻烦,午饭便留在学里用,下午散学后才家去。
蒙真要了碗面,独自一人坐在食堂的角落里。他本来叫阿青与他同坐,阿青连说主仆有别,不敢与他同坐,端了个碗自个儿蹲在地上吸溜,狼吞虎咽。
蒙真这人尊崇道法自然,阿青拒绝与他同坐,他也不勉强,任由他去。
面吃了一半时,阿青突然跑过来,在他耳边低语牢骚:“老爷,这些个学生当真是不像话,还饱读诗书,知礼明仪呢,这么明目张胆盯着我们吃饭合适吗?”
蒙真满不在意道:“吃你自己的饭,他们看他们的,又不会掉你一层皮。”
阿青吸了吸鼻子,灰溜溜走开了。
饭罢,蒙真回到讲学堂,先是打了小半个时辰坐,之后又默写了一篇文章,刚要起身活动下筋骨时,郑夫子走了进来。
郑夫子手里拿了数份考卷,分发给在座学生,要他们天黑前交卷。
蒙真看了一眼试题,一道四书题,题目出自上午所学《论语·泰伯篇》中一句:
任重而道远。
蒙真眉毛顿时拧了老深。第一天刚来就要考试,连口气都不给人喘的吗?考试便也罢了,试题还须得按照固定格式来。
破题入笔,紧接着承题、起讲、入题、起股、中股、后股,直至束股结束,共八个部分。后四个部分每部分有两股排比对偶的文字,合起来共八股,时称八股文。
八股文不仅格式固定,字数也有相应的要求。郑夫子给的这篇文章字数不少于三百字。
蒙真绞尽脑汁,抓耳挠腮,终于在天黑前赶完了试卷。
从书院出来,他因心力交瘁,差点昏厥过去,多亏旁边的阿青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他才不至于摔倒在书院门口。
之后二人坐了马车,往蒙府赶去。
蒙真前脚刚踏进家门,水还没来及沾上一口,一道女人的哭声倒先掠了进来。
“爹,您可得要为小梅做主啊,白日里您不在家,老二他……他轻薄我……”
女人边哭边来到蒙真跟前,蒙真见她衣衫不整,一大片酥·胸裸·露在外,觉得甚是辣眼,当即斥道:“衣服穿好!”
女人“嗤”的一声,破涕为笑:“你个老东西,装什么正经,你又不是没看过。你不只看过,你还摸过吃过呢。”
一股气血顿时涌上颅顶,蒙真两眼一黑,厥了过去。
1.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礼记·大学》
2.八股文,出自百度百科八股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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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