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曾经很喜欢莫桑的眼睛。
英灵自己究竟是没有注意到还是根本没有在意过呢……
那双墨玉一样的眼睛,并不是时时刻刻都会覆着人类的情感,更多的时候,那双眼冰冷,安静,孤独,像是永夜的沉渊;但是只需要叫她一声,莫桑的眼睛就又会重新包裹上一层春水般潋滟的清浅温柔。
而现在,他在这儿看见了五条悟的眼睛。
怀抱着理子尸身的五条悟闻声转过头来看着自己,那里有着和莫桑·伽拉泰亚极为肖似的冷漠与平静,英灵漆黑的瞳眸中尚且还会残存悲悯温柔的冰冷慈悲,而新生的神明却只睁着那双冷如霜雪的六眼,随意问起杀戮的狂言。
要杀死他们吗?
五条悟随口问起,眼中不曾生出半分的波澜。
……不必了。
没有意义。
他听见自己的回答。
疲惫的,冷酷的,开口的瞬间似乎连皱眉的力气也已经丧失殆尽。
星浆体死去,任务失败,攻击对象伏黑甚尔死于五条悟之手,以咒术师的角度来看,勉强算是不那么难看的败局。
而在他们返回高专的时候,家入硝子看着他们那副失魂落魄的狼狈模样,几度欲言又止。
最终,他们的同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快点回去吧。”
女孩侧开头,声音沙哑而干涩:“……莫桑小姐很担心你们。”
啊,对。
还有莫桑。
莫桑·伽拉泰亚。
传说中的英灵,来自神代的造物,五条家的“所有物”。
“我要先回五条家。”五条悟声音听上去冷冷清清的。
“高专我先不去了。”
“悟,”夏油杰叫住了他,“至少你应该让她看看别担心……毕竟你和她还有契约……”
“啊,那个啊。”
已经走出一段距离的五条悟停下了脚步,面无表情地回头看着自己的好友,神情是夏油杰格外陌生的冷漠。
“对我来说没什么用了,杰你和莫桑商量一下,把契约转给你吧。”
“不过应该也用不上什么方法。”他转过头去,“反正从始至终也没有什么仪式之类的,不过都是咒术界的这群蠢货们的口头交易而已。”
“悟……”
夏油杰想要阻止他,却发现自己此刻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他能做什么呢。
只是在这一路上维持着令人胆寒的安静,跟着家入硝子回到了高专的住处。
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似乎一切也都发生了变化。
至少……当莫桑从小屋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夏油杰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心里翻滚而起的并不是期待与欢喜,而是某种更加浓烈深沉的憎恶。
为什么。
……为什么你没有来?
被整个咒术界期待着的你,为什么没能出现???
拥有着神代力量的你,为什么没能来救我们!???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流露出这些连自己也觉得恶心至极的负面情绪,因为硝子没有察觉,而自己也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但是莫桑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英灵的眼睛缓缓睁大,浓长眼睫复又轻轻垂下掩住眼神,在她垂眸的前一瞬间,夏油杰看清她眼中并非重逢的欢喜,而是某种几乎可凝成实质的……悲哀。
“莫桑姐……”夏油杰听见硝子改变了称呼,她向着她走去一步,又生生停下了迈开的脚。
“没事的,硝子。”
莫桑语气温温,与平日里别无二致。
“忙了这么久很累了吧,去休息吧,这边我来处理就好。”
“那我去把禅院家那两个小姑娘带走。”硝子匆匆与她道别,并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这两天先让那两个小孩睡我那里吧。”
“拜托你了。”
莫桑目送着硝子离开,这才重新看向了夏油杰。
她没有问五条悟去了哪里,也没有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煮了点甜汤。”
莫桑放缓了声音,轻声问道:“你是要回去休息,还是和我过来?”
“……啊。”夏油杰的声音轻得似乎落不到实处,他勉强露出微笑,强迫自己恢复到过去的模样:“……我和你去,忙了这么久正好有点饿,哦对,悟有些事情不回来了,不用等他啦。”
“好。”
莫桑没有多说什么。
夏油杰在她背后缓缓收起了所有的表情,沉默着跟上了她的脚步。
屋子里面没有任何变化,与两天之前一模一样。他随手放在桌子上的习题册还停留在自己没写完的那一页,夏油杰坐在桌子旁边看着莫桑为他端来温热的汤碗,却抬不起手,握不住一根小小的汤匙。
“累了吗?”
莫桑低声问道。
“要不要休息一会?”
夏油杰张了张嘴,终于找回声音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早就哑得可怕。
“……我们失败了。”
莫桑安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
“我们……同伴……”他舌尖瑟缩着,从喉咙里挤出了那几个字:“……有人死去了。”
“我知道。”
夏油杰缓缓攥紧了拳头。
他忽然猛地站起身来,一把挥开了面前的汤碗!
瓷器被大力甩飞在墙壁上碎成无数的残片,汤水飞溅在墙壁和地板上,留下大片大片丑陋的污痕。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夏油杰目眦欲裂,一贯性情温柔包容的青年此刻却狂躁无比的抓乱了自己的头发,不管不顾地冲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咆哮声:“你不是神代的英灵吗!?你不是整个咒术界都在抢夺的神造之物吗!?你不是很强吗!?为什么你没有出现、为什么你没有来救我们!!!”
“为什么啊!!!”
他跌跌撞撞的向后走去,颤抖的背脊贴上冰冷的墙面,终于失去了最后支撑身体的力气,无力地跌坐在地。
这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拥有着不亚于六眼那份傲慢和自信的年轻人,此时将掌根压在眼睛的上方,像是试图用挤压眼球的痛苦阻止自己的眼泪,压住自己愈发无法遏制的绝望。
“……为什么……你没有来啊……”
夏油杰不愿意承认那是哭泣,可他用尽力气也无法控制酸胀发紧的喉咙。
“杰……”
莫桑的手轻轻靠了过来,却被他下意识地大力挥开。
“你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夏油杰听见自己的声音,压抑而扭曲的声音,包裹着的内容物连他自己听着也要惶恐不安,似乎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恶毒诅咒,无所顾忌地扔在了另外一个人的身上。
他想试着告诉莫桑,这不是自己的本意,他并没有丝毫想要埋怨她的意思,是他的错,是他太弱的错,是他们过于轻敌的错——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怪责到她的身上。
咒术界一早就把她和此次的核心任务划分而开,他们如今的失败和她又哪里有半点关系。
但是……无法控制。
夏油杰看着自己面前温柔垂落的裙摆,他不敢去看自始至终也没有离开过的莫桑,却也无法控制自己继续吐出那些连自己都觉得恶毒的诅咒。
“啊对……你还不知道对吧,悟都已经不要你的契约了,你可以走了,反正咒术界管不着你,我们也都控制不了你,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太糟糕了。
太过分了。
太恶心了。
……这样的自己。
这样胡闹着、蛮不讲理地把所有的错误怪给别人的自己。
他究竟是在说着莫桑,还是再说自己呢。
莫桑回以沉默。
这过分的安静并不让人尴尬难堪,许久之后,夏油杰才哑着嗓子嗤笑一声,把压得生疼的眼睛藏在了手臂后面,沙哑着问道:
“还留在这儿做什么,安慰我吗?难道都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说‘不是你的错’吗?
……那还真是无聊的温柔啊,‘英灵’大人。”
“不。”
夏油杰听见莫桑的声音。
“是我的错。”
……诶?
“……事到如今你还说什么,这件事情和你没关系吧……”
“不。”她回答。“是我的错。”
夏油杰愣愣的从手臂后面抬起了头,茫然地看着她。
莫桑·伽拉泰亚跪坐在自己的面前,她的脸上没有包容,没有疼惜,也没有歉疚的同情,那双墨玉一样的眼睛宛如沉渊,不曾浮现任何人类的感情。
她如此判断。
——于是她如此决定。
英灵温暖柔软的手掌抚上夏油杰冰冷的脸颊,迫使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这份绝望是我的错。”
莫桑·伽拉泰亚注视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
“是我没有去救你们的错。”
“是我独断专行没有去聆听你们声音的错。”
“是我没有及时赶到的错。”
“是我没有救下那孩子的错。”
“所以,杰来怪我就可以了。”
那双手终于颤抖着,抓住了莫桑的胳膊,犹如溺水者抓牢最后的浮木。
夏油杰无意识愈发用力的手指扣紧她的手臂,转眼之间衣袖便跟着沁出血色,在雪白的衣料上染红一片艳丽的红。
莫桑恍若未觉。
她的掌心被温热的液体渐渐濡湿,英灵的眼中不见半分柔情的怜爱,神祇俯视人间,她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剥离自己柔软虚幻的感性,余留在那双眼中的只有冷漠的慈悲。
神赐的造物于此时此地,展现出了神灵判决般不容置疑的威严。
“因为这本来就是我的过错,与杰没有关系。”
“……这是狡辩和逃避……”
夏油杰听见自己虚弱的辩驳,最后的理性在绝望面前摇摇欲坠,而莫桑的声音轻而易举击碎了他最后脆弱的挣扎。
“不,这是我判断出来的事实。”
“因为是事实,所以不是狡辩,也不是逃避。”
“杰,你只需要承认这份事实就可以。”
她终于重新对他露出浅淡的笑意。
“其余的,交给我就好了。”
……这种事情。
……这种、根本不存在的事情……
夏油杰倏然松开了扣紧在她手臂上的手掌。
他的节节脊椎在皮肉之下弯曲成脆弱的弧度,隔着单薄的夏衫,像是在他的身体里弓起一截苍白冷朽的枯木,再也无力支撑起他挺直的力量。
夏油杰让自己摔倒在了莫桑的怀里,感受着那双温暖柔软的手掌轻轻抚上他的后颈和头颅,一点点为他散去了所有令灵魂惶恐的寒凉。
——然后,他终于得以嚎啕大哭。
补充一下:私以为这个时间段的夏油杰最大的问题不是在战败后三观毁灭,而是咒术高专培养那么久能和六眼的五条悟并列的自信彻底毁掉了。
五条悟是出生开始就被誉为最强,而怀玉篇前期两个人都是理所当然的觉得他们就是最强,这个自信是很可怕的,十六七岁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傲起来有多可怕,不清楚的我建议你们了解一下男子高中生这种反复无常的可怕生物。
其实这个时候还没必要把他和后面那个叫别人猴子的夏油杰划等号,我看漫画的感觉夏油杰三观真正崩溃的导火索是知道了理子的死亡毫无价值后才开始的。
现在的话,就只是个大男孩遭受致命挫折之后的结果,遇到自己突然难以解决的问题会逃避会挣扎,会和信赖的长辈争执,毫无理由的抱怨我的问题都是你的错,某种意义上也可以当做扭曲的撒娇,如果疏通正确就还是好孩子。
至于伽拉泰亚,她本身概念已经说过了是和皮革马列翁创造的存在,这个概念的本质是期待效应,所以莫桑的行事习惯不是引导正确而是让期待变成现实。
她是善,不过是混沌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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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