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祎,出来玩啦!”窦豪在面馆外喊。
娄祎今年八岁,明明还在上小学,却比县里的中学生还努力,甚至提前预习了好几年的课程。
不过,请她出去玩的人是窦豪,她答应了。
窦豪只比娄祎大两岁,他家是开水果店的,店面就在娄祎家面馆旁边。
娄祎不爱与人打交道,从小一起长大的窦豪是她唯一的朋友。
窦豪总是优先考虑娄祎,除非娄祎实在不想出门,他才会另找其他朋友玩。
“你才二年级,就在看初一的数学书了?”窦豪抱着篮球进入面馆,看到娄祎桌上的书,惊讶,“那你岂不是能帮我做四年级的作业?”
“自己做。”
“嘿嘿嘿,开玩笑啦,你的字那么好看,要是帮我写作业,肯定会被我老爸老妈一眼看出来。我最怕痛了,我才不要挨打。”
“去哪?”娄祎问重点。
“打篮球呀,你不是蛮喜欢的吗?”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平安健康是第一,是故娄祎从不排斥运动和锻炼身体。
娄祎点头:“嗯。”
娄祎跟父亲说了一声,与窦豪一同前往体育场。
路上,窦豪看到一辆豪车,指着车标,瞪大眼睛:“劳斯莱斯银天使!这不是今年三月刚上新的车吗?我敲,居然能在咱们这种小县城里看到几百万档次的豪车。”
1998年的时代,几百万是天文数字。
娄祎无动于衷地看了眼车标和车牌号。
外地车。
“停得这么随便,车主心真大。”窦豪说,“算了,不关我的事。”说是这么说,他还是表达了自己的羡慕,“要是未来有一天我也能坐上这种车该多好。”
娄祎走在他的身边,听他说话,默不作声。
窦豪早已习惯娄祎的冷淡,没关系,他负责说,她想听就听,想回应就回应。
二人来到体育场,在露天篮球场打球。
七月份的暑假,蝉鸣不断,风又烫又燥,吹得地面上的热浪滚滚。
“下次,不要下午出来了。”娄祎感觉自己要热晕过去了。
“诶?”窦豪见娄祎满头大汗,两眼发虚,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光想着下午人少、有场地,忽视了天气。我们先休息一会儿,然后回去吧。”
“嗯。”
娄祎和窦豪在树荫下的长凳上坐着,一人一瓶矿泉水。
休息够了,二人准备回家。
或许是因为运动后喝水喝急了,娄祎觉得肚子不舒服,起身,说:“我去上个厕所。”
窦豪给她递了一包纸:“行,那我在这儿等你。”
娄祎出门常常忘记带纸,于是这个“任务”落在了窦豪的身上。
以娄祎小跑的速度,从这里到公共卫生间需要十分钟左右。今日运气不佳,来卫生间的人不少,三个坑位已满,另有五人排队。
早知道回家上了。
娄祎捂着肚子,蹲在角落等待。
算了,来都来了,况且现在也走不动路了。
约莫十五分钟后,终于轮到娄祎。
上完厕所,半个多小时过去了。
想到窦豪还在等自己,娄祎依旧小跑着去找他。
树荫下没人,两个矿泉水瓶倒在地上,其中一个开了盖,水流出,早被太阳晒干。
娄祎大声喊窦豪的名字,可是喊了很久,对方都没有出现。
奇怪,人呢?
窦豪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丢下她离开。
娄祎决定等,等窦豪自己回来。
这一等,就是一下午。
八点多,天黑了,窦豪依然没出现。
娄父不见孩子回家,特意出来找人,没想到娄祎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如一尊雕像一动不动。
“小祎,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娄父向四周望,“小豪不是跟你一起出来的吗,他人呢?”
娄祎摇头:“不知道。”
她把今日下午的经过告诉父亲。
娄父皱眉,感觉大事不妙:“你先跟我回去,我们去窦家问问,要是那孩子没回家,我们就需要报警了。”
娄祎光顾着等待,竟忽视了其他因素。
父亲的话提醒了她,她蓦地起身,担心地问:“他不会出事吧?”
娄父道:“别瞎想,不会有事的。”
父女二人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家。
“龟儿子没跟你们一起回来?”窦父刚送走一个客人,捞起袖子,说,“他今晚又想吃竹笋炒肉了吧。”
用棍子打人,当地人称竹笋炒肉。
娄父没心思开玩笑,说:“要是那孩子还没回来,我们就去报警吧。”
几乎不在大人面前发话的娄祎也道:“跟我出去,他从不会这么晚不回家。”
窦父总算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先打电话问问他妈,看他回去没。”
“好。”
窦父连忙联系窦母,简单的询问过后,窦父紧张得出汗。
“他没回家。”窦父道,“不行,不能等了。马上,我们马上去派出所。”
两家人提前关门,一同前往派出所。
……
……
警察让两家人等。
等。
等消息出来时,两家人都傻眼了,窦母抱着窦父崩溃大哭,窦父六神无主,安慰妻子的话全部哽在喉咙中。
窦豪死了。
死在一辆劳斯莱斯的车轮之下。
死得惨不忍睹,尸骨不全。
经过调查,凶手杨是烁及其同伙为寻乐,将窦豪强行拉到体育场的偏僻地,对其进行一轮轮的玩弄和暴力殴打,最后,杨是烁开着父亲送的劳斯莱斯银天使,来回碾压窦豪的身体。
这是1998年的夏天,一座经济落后的小县城,发生的一件人神共愤的案件。
杨是烁的父亲手段了得,很快将案件压下。
杨父五年前离开县城,外出闯荡。一年前,他风光回县,大摆宴席,炫耀自己的成功。
他的资金、权力、人脉,足够他在那个年代保住自己的儿子。
一件天怒人怨的蓄意杀人案,被杨父暗中操作,变成了十七岁的未成年人违法开车,不小心撞死一个人。
八万块钱。
杨父用几百万的成本改变案件始末,却只赔偿窦父窦母八万块钱。
窦豪死了,血肉模糊。
杨是烁逍遥法外,牢都不用坐。
凭什么?
……
……
“凭什么?”娄祎这么问自己。
凭什么窦豪要以那种痛苦的方式死去,明明他最怕痛,明明他是那么好的人,明明他还才十岁,明明他什么错都没有犯。
凭什么杨是烁不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明明他杀了人,明明他违法犯罪,明明他才该死。
凭什么?
娄祎第一次有这么浓烈的愤怒情绪,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憎恨一个人,乃至一个群体、一个现象。
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除了愤怒,娄祎也很自责。
她为什么要像往常一样等窦豪回来,她为什么不主动找他,她为什么这般弱小这般无能为力……
窦豪的事情不了了之后,窦父窦母关闭水果店,离开了这个伤心又恶臭的县城。
附近的人谈起此事,常会说到窦豪是跟娄祎一起打球才出事的,为了不让这些言论影响女儿的心理健康,娄父娄母决定搬家。
来到新的城市,娄祎的生活如旧。
父亲依旧对厨艺精益求精,即使是简简单单的小面,也要做到最好。
母亲依旧热爱生活,养几盆花,做点实用的小手工。
娄祎依旧认真学习,多次跳级,十三岁进入国内顶尖大学,后出国留学,专修法律。二十五岁,娄祎正式工作。
娄祎有优秀的简历和实习经历,可她在工作中屡屡碰壁,皆因上司嫌她不通人情,同事多番背刺。
直到遇见计如许。
计如许大娄祎五岁,遇到了和娄祎相似的情况,于是自己出来创业。
计如许非常欣赏娄祎,经常与她在一起讨论复杂的案件。
二人经历相似,性格却大相径庭。
娄祎冷淡漠然,计如许却温柔细心。
计如许提醒娄祎吃饭,给因加班睡着的她披衣服,帮她对付那些于她而言不必要的人际关系,为她拿下各种业内看重的案件……
计如许就像娄祎的后勤人员,为她提供可靠的港湾。
很快,娄祎在业内声名大噪。
他们从被人选择,变成了选择别人。
“有个案子,我认为你会感兴趣。”那天,计如许找上娄祎,亲手交给她一份资料,“杨是烁杀妻案。”
感谢娄祎的信任,计如许有幸听她谈过曾经。
娄祎拿文件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几滴**的液体从脸上滑下,“啪嗒”几声,坠落在纸上,染深白纸的颜色。
娄祎抬起手,摸了摸眼角。
她,哭了啊。
小时候从自行车上摔下来,骨折了,她没哭。
窦豪死的时候,她没哭。
窦豪的模样在记忆里渐渐褪色的那几年,她也没哭。
现在却因为一份文件哭了。
“你有机会为你的朋友讨回公道了。”计如许拿出一包纸,抽出一张给娄祎。
“嗯。”娄祎知道,她是因为变得强大,有机会为朋友主持公道才哭的。
她不再是那个毫无用处的小孩子了。
现在的罪,曾经的罪,所有的罪,都必须让杨是烁付出代价。
……
……
娄祎呕心沥血,在最短的时间,用最详细的证据,将杨是烁打入最深的地狱。
“被告人杨是烁杀害窦豪,并开车来回碾压死者尸体……
“本院认为,被告人杨是烁手段极其残忍,有违人道,杨是烁后对死者尸首进行践踏、侮辱,给死者家庭带来沉重的打击,也给社会造成严重的负面影响。
“证据充分,罪名成立。现根据我国刑法条例判决如下: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规定,故意杀人的,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三百零二条规定,盗窃、侮辱、故意毁坏尸体、尸骨、骨灰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被告人杨是烁,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损坏尸体罪……”
娄祎记得,这场庭审,窦家二老也来了。
二老为儿子的死痛苦了二十年,1998年没能得到的公平和正义,终于在2018年窥见天光。
他们在庭院上哭成泪人,他们看见娄祎,深深地向她鞠了一个躬。
他们知道,娄家的那个孩子一直都很厉害,窦豪二十年前的案子被突然审理,她又恰好出现在这里,肯定与她有关。
娄祎也向他们鞠躬。
表歉意,也表感谢。
对不起,这么晚才替窦豪找回公正。
谢谢你们,没有责怪当初的我。
……
……
娄祎一直有关注后续,她本来以为这件事很快能结束,谁知,大半年后的某一天,朋友告诉她,杨父暗中动用关系,杨是烁出狱了。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将娄祎劈得猝不及防。
她没有幻听,没有做梦。
杀人犯杨是烁,再次逃离了法网。
当日下午,娄祎接到亲戚打来的电话,娄父遭人袭击,整个左胳膊被砍掉。
娄祎知道,这是杨是烁的复仇。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丢掉手机,瘫在地上,癫狂又无力地嘶吼。
……
……
回老家的路上,娄祎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在国内,说的却是英语。
“我是杜克·帕西奥,很高兴认识你,娄祎女士。了解到你的遭遇,我深感不幸,不过,此事并非没有转机。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约一个时间地点见面,聊聊……能够让杨是烁付出代价的事情。”
帕西奥。
娄祎听过这个姓氏。
一个犯罪家族。
娄祎回到老家,处理好父亲的事情后,第一时间见了杜克·帕西奥。
杜克是个黄发蓝眼的阿根廷人,他躺在沙发里,腿放在桌上,用吊儿郎当的语气跟娄祎介绍帕西奥家族。
“请略过背景,”娄祎已经提前做了基本背景调查,“说说你的要求。”
这种家族,在这种时候,找上这种状态的她,能有什么事?
他们可以为她处理杨是烁,相应的,娄祎要付出代价。
“哦,多么聪明且爽快的女士,我就知道,与你做交易,一定会非常轻松。”杜克笑嘻嘻地说。
娄祎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我们替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杨是烁,而你……”杜克笑,“帕西奥家族最喜欢优秀的人才,所以,娄祎女士,请你为我们做事。时间不长,三年足矣。”
为一个犯罪家族做事吗?
娄祎的眼眸变得暗淡。
她明明是为了公平公正才投身法律行业的。
可,她没有忘记,她是为了儿时的好友才做出那个决定的。
“我同意。”娄祎并没有想太久,几秒后,她坚定地回应了杜克。
……
……
一个月后,杨是烁死了。
杨是烁在美国参加聚会,去的路上,豪车爆炸,他死无全尸。
消息是杜克转发的。
娄祎没有哪一刻比这个时候还要高兴。
杨是烁,那个早就该死的罪人,终于死了。
你看,多简单的处置手法。
……
……
娄祎为帕西奥家族服务了三年,这三年,娄祎是黑的。
也只有那三年,娄祎是黑的。
三年期满,娄祎摆脱帕西奥家族,她本以为自己可以重新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谁知,一封莫名其妙的邀请函出现在她的家门口。
去看看吧,就当散散心。
她想。
……
……
密集的汗水打湿娄祎的衣衫,泪水不知不觉从眼角流出。
娄祎因梦惊醒。
真是好长的一场梦啊……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许久才缓过神来。
现在是伦敦时间2022年5月14日02:34。
娄祎晚上出去了一趟,回来时已经一点多,也就是说,她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
那场梦……
娄祎摇摇头,苦涩地笑笑。
娄祎到浴室洗澡,没来由地想到尤烟。
那个姑娘,真的找到凶手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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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