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雪浪“卖身论”的铺垫,年过半百的哉生魄掌柜再看宋忱的眼神,便有些不对劲儿了。
多么好的青年啊,这一路上也不晓得糟了多大的罪,看样子是这位仙女一般的女客拯救了他啊!
于是掌柜的愈发对雪浪恭敬有加,而看向宋忱的眼神,则带了三分同情、七分可怜,时不时还在宋忱的身后,幽幽长叹一声。
雪浪端坐二楼高椅,一样一样地看着伙计献上珠宝首饰,直看的呵欠连天,往那珠玉上一拂,意兴阑珊。
“谁爱这些个钗环首饰?多无趣。”她慵懒往后一靠,“我生的美,戴这些反倒累赘。”
若是旁人这般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美,自然是要遭人耻笑的,可话由这位姑娘口中说出来,却无比地令人信服。
掌柜的瞧了瞧在一侧执茶盏静坐的宋忱,陪着笑轻言:“姑娘仙姿玉骨,显得这些个首饰玉器都俗了。”
雪浪拿纤手冲着宋忱点了点,懒懒道,“既然来了总不好空手而归,捡些男子的扳指、带钩、鸾带、发簪包起来。”
掌柜的不禁感慨良多。
这姑娘怎生这般好呢?不仅从火坑里把人救出来,一应配饰竟还给配齐,人都说男子当家,女子持家,看来这位姑娘是又当家又持家,说不得还得拿娘家家财去贴补相公呢。
掌柜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眼神不要飘过去,只是再克制也多少露了端倪,宋忱正品茶,纤浓的眼睫半垂,长的仿佛快要垂进了茶盏,
耳边是玉器首饰的脆声,阿陨姑娘的声音轻轻,柔婉的似云,他搁了茶盏在案,星眸微动,望住了雪浪。
“宋某私物一向有人打理,不劳姑娘费心。”先前的喜悦过去,他依旧是那一副拒人千里的清冷面色。
雪浪哦了一声,接过了伙计手中的那一条织锦腰带,起身往宋忱跟前儿站了,比量了一圈,笑眯眯地问他,“相公叫我比一比。”
又想借机抱他。
将将浸润了茶水的嗓音寒冽,透着些警惕和防备,宋忱拒绝地干脆,“青天白日之下,怎可行搂抱之事。”
雪浪讶然一声,有些吃惊,“相公在想什么?不过是比量一下尺寸,怎么就扯上了搂搂抱抱?”
她拿如玉小手掩口,故作惊恐,“莫非你想……”
万显荣更是乖觉,雪浪不过做了个掩口的动作,他便轰了掌柜同伙计下楼,直叫宋忱扶额。
“我说不必了。”他站起身,妄图转身下楼去,只是在这个当口,忽的腰部一紧,那根鸾带已然拴在了他的腰上。
雪浪的手沿着鸾带一寸寸收紧,掐住了宋忱的腰,惊呼道,“相公腰好细,像是一掐就断似的……”
她的手轻柔,在他的腰间拂过,奇怪却并没有太多的停留,只是在抽回的那一刻,她在他的背后自语,有些喃喃的意味。
“云叩京好像要比相公壮一些……”
这是给云叩京买的?
宋忱一怔,腰间的那根鸾带已然收回,雪浪的手拂过桌案上的物件儿,有玉带有代购,还有碧绿的扳指,她挑了几样,眼眉弯弯,“云叩京若是知晓我为他买了礼物,一定会感动地痛哭流涕。”
宋忱原地静默一时,瞧着她仔细为云叩京挑选扳指,在自己的手指上试来试去,十分专心的样子。
说不上来心里有什么感受,大约是有些许的微酸,宋忱转身下楼,万显荣正在下头候着,见步帅缓步而下,便迎了上去,陪着笑说:“左近有一间妙味馆,小的去定了位置,说是一间淮扬菜馆,也不知姑娘吃不吃的惯。”
宋忱略蹙了眉,不置可否。
好一时才有脑袋从二楼栏杆探下来,露出一张精妙的小脸,她在上头喊着,“我不吃。”
总是不吃饭,怪道这么纤弱,那腕子细的跟玉筷一般,万显荣愣了一愣,宋忱微抬下巴,示意他出去等。
再过一时,她才扶栏而下,站在第一排台阶上,郑重其事地同他说道:“我要去买酱鸭头。”
宋忱虽祖籍金陵,可从来没在金陵生活过,酱鸭头望文生义,自然是知道的,可味道如何就无从得知了。
会了账外头已天光微青,月亮隐隐在云间显现,小小的姑娘买了一堆的饰物送给云叩京,万显荣驾着车将这些饰物送了回去,只余宋忱同雪浪一道,慢慢往那珍宝坊买鸭头去了。
她同他说着趣事,笑容恬静,他慢慢踱步,侧耳倾听,难得她不纠缠,也难得他不推拒。
“从前我小的时候,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彭城,每逢伏羊节,便可以花五文银子,喝一碗没有几丝肉的羊汤,不要葱花,不要蒜末,也不要芫荽……”
“还有斗羊可以看,那些羊凶狠的很,比谁的角更硬,比谁的身躯更强壮……可惜只看过一次,没过几年天下就大乱了。”
她说话的声气儿轻软,听在耳中像是清泉流淌,宋忱听的不算专心,同她一起,也许人生会更加有趣。
他小时候曾在下邑住过,有些看羊去伏羊节的经历同她重合。过路的行人擦身而过,无一例外地回头看阿陨姑娘,他向她靠近了一些,有些疑问。
“姑娘不是千秋县人么,为何会去彭城看斗羊——四百里路是要有的。”
雪浪心头一跳,熙攘的人群里她拿手去牵他的,仰头笑的恬静,“我的外祖母是彭城人……”
那只拱进来的小手温软柔腻,安静地躺在他的手心,有那么一瞬,他竟然没有像往常一般抗拒,任她的手躺着。
珍宝坊的酱鸭头十分抢手,门前络绎不绝,她跳着去同那位伙计招呼,“来六只对切开,酱汁给我浇浓些。”
伙计喜笑颜开,拿荷叶同油纸一层层裹上,又向她推荐烤鸭,“咱们的烤鸭那叫一绝!共主娘娘身边的女官都说好,四舍五入,也就是共主娘娘也觉得好!”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雪浪掩口笑,揶揄道,“别往脸上贴金了!”她将酱鸭头的油纸包抱在胸前,兴高采烈,“芸娘的幼弟程艋近些日子在贡院读书,最是爱吃酱鸭头,我难得出来,也为他带上一袋。”
芸娘是谁?程艋又是谁?
宋忱沉默一时,侧身问她,“程艋是男子?”
雪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虽说我江南女子也可读书做官,可我方才已然说了,芸娘的幼弟……”她将芸娘的幼弟这五个字说的重重,“都幼弟了还问男子,相公你是耳朵不好呀,还是哪里不好呀?”
奇怪,即便她说他耳朵不好哪里不好,他竟然莫名其妙有一些受用,宋忱心神一慌,放下了她的手,疾步往前走去。
雪浪咦了一声,追了上去,“相公别有呀,你上上下下哪里都好,还不成嘛!”
圣和府邸在那东箭道,要去哪里,一定要先走过秦淮河,信步而上文德桥,她在桥头站定,弯下身子揉了揉膝盖,仰头扁着嘴巴,“相公我好累,咱们在桥上站一时,瞧瞧风景好不好?”
宋忱自然说好。
十里秦淮河一路蜿蜒,河畔灯火点点,身侧游人如织,宋忱站立桥头,只觉金陵城岁月静好,心中愈发感慨那位江南共主属实有大才。
“相公打北地而来,那边都有什么好玩儿的?我听说极北的男子身高一丈,手大如蒲扇,一巴掌能将人打飞到天上去……”她趴在石柱上,好奇一问。
宋忱心下好笑,耐下性子为她释疑,“北地之人同中原、江南的人没有任何不同,高矮胖瘦都有,有力气大的,也有不堪重负的。”
雪浪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有一位朋友,他叫做段乘龙,身量比相公还要高,虽然高壮,可使起轻身功夫来,比云还要飘逸,他是江西人,原是在龙虎山学道……可见人分高矮胖瘦,可功夫却不分。”
她说着,突然想起来似的一拍手,“过些日子我也叫他教我轻身功夫,这样相公再跑,我就轻而易举地追上去了。”
段乘龙,听这名字也一定是位男子,宋忱眉头不自觉地蹙成深谷,“姑娘有很多朋友。”
雪浪眼眉弯弯,一手抱着酱鸭头的油纸包,一手指了桥下那间售卖糖芋苗的肆铺,“说起来,段兄最爱吃糖芋苗,可惜不好带回去,哎呀难得出来一趟。”
她浸润江湖六年,其间结识了无数豪雄,现如今手下仍有十八悍将,从前未入主江南之前,常常同他们一同纵酒高歌,现如今做了这江南共主,竟是同兄弟们同醉的时候都少有了。
她正兀自感慨,那秦淮河中央却有一艘小舟,其上站了三个壮汉,其中有一人遥遥地向着岸上唤她,“阿陨姑娘,咱们到了!”
宋忱眼望着河中央,那小舟逼厌,却也有船篷,平地上摆放了层叠的不明物事,饶是宋忱这般见识广博之人,都有些分辨不清。
雪浪却招起手来,向着水中央比了一个知道了的手势,又侧过身向着宋忱绽开了大大的笑颜。
“相公你瞧,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宋忱望远,侧脸的弧线清俊美好。
礼物,也不知她要耍什么花招,他嗯了一声,淡淡道,“姑娘客气了。”
他态度清冷,雪浪也不以为意,一手托腮望着那河中央的小舟。
良久,忽有簌簌之声,那小舟上倏地有烟火一飞冲天,在青蓝天幕上绽开了绚烂的花,其后不断有烟火腾空,连绵不绝,鸦青色的天幕被烟花铺满,整个世界像被点亮,宛若白昼。
河岸桥边行人纷纷驻足,五六十年来,江南大地之上鞑虏践踏,民不聊生,普罗百姓何曾见过这般繁光缀天、褥彩分地的景象,烟火、花炮只存在于老人们年幼时的记忆里。
绚烂的光在宋忱的眼眸中耀动,他的心跳隆隆,像是有千军万马踩踏而过,有种兵荒马乱的不安定。
他在烟火里侧眼去看身旁的小小姑娘,她眼眉弯弯,有淡淡的红晕在面颊晕染,又是雀跃又是兴奋,有些孩子气的天真。
雪浪志得意满地瞧着烟火,感觉到身侧宋忱的眼光,她得意极了。
这样炽热的表白,一生只有一次,他快要爱上自己了吧?
那青年慢慢将视线落在她的面庞上,深蓝的一双眼望住了她,那眼神缱绻,像是望住了一个纷繁靡丽的绮梦。
“姑娘美意,宋某感念在心。”他的语音清润,顿了一顿。
“给云叩京买扳指,为程艋买酱鸭头,惦念着段乘龙的糖芋苗,”他唇畔带了一抹清浅的笑,慢慢地靠近雪浪,在她的耳侧轻问,“阿陨姑娘,你的东海龙潭里,打算养几条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东海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