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光浅浅,雪浪在窗下的美人榻抱膝而坐,听着外头鹩哥和八哥吵嘴,笑得眼眉弯弯。
“想来清凉山大营常骂北廷,叫它们给学了嘴。”她赤着足下了榻,掀了珠帘去廊下逗鸟儿,那五只鸟儿齐刷刷地向着她转过头,七嘴八舌的各种问候。
“小美人好看!”
“不梳头的小美人更好看!”
雪浪笑它们乖觉,这些乌漆漆的聪明鸟争先恐后地献殷勤,她学了一声呼哨,可惜学的不伦不类,听起来倒像是哄娃娃嘘嘘。
“你们呀,说的都不对。”她放弃了呼哨,转而教授它们新的语言艺术,“来来来,跟我学。”
“吃了海狗鞭,大战三十天,吃了海狗肾,包你雄风振!”保安堂的宣传标语一字不差地被她记住,转而教给了这些聪明鸟。
八哥鹩哥再聪明,可一时半会儿哪里学的会?那些骂人的诨话都是在清凉山的大营里学了两年舌,才学的精妙。可雪浪清早起来饶有兴致,一遍一遍地教,声调儿不高,轻轻软软的,可落在芸娘的耳里,又是一顿蹙眉。
“贵主啊贵主,这些禽鸟够闹腾的了,您还不教它们好……”芸娘唤人在廊下摆了桌,“汤饭吃不惯,奴婢使厨娘炸了枣泥糕、馓子、羊肉饣它汤、水煎包……都是下邑的吃食,您多少进点,每日小猫儿似的就吃那么一口,奴婢心疼啊……”
雪浪一点儿也提不起来兴致,她自打十五六岁时同姥姥失了散之后,便得了个饮食随心的毛病,想起来了吃两口,心绪不佳时又要暴食,吃了又吐,总这么下去,身子哪里受的了。
她摇头,恹恹地往室中去,窝进了云丝被,打算睡一个回笼觉。
芸娘叹了一口气,命人将早点撤下去,吩咐厨娘一时再重做。
这厢雪浪睡回笼觉,那隔壁院落宋忱却站成了冰雕。
他耳力极好,不过一道青墙,她说话声儿再细微,他也能听得清晰。
方才八哥和鹩哥的相互骂街,清楚地提到了北廷,以及他自己的名字。
再之后她教鸟雀们说海狗鞭海狗肾,证明她也将北廷、宋忱听得清晰。
自打他迈进了万岁山,她便跟了上来,一口一个相公唤着,此时鸟雀的骂街声里却又带上了他,令人很难不怀疑她的用意。
万显荣本在院内扫地,冷不丁冒出来一句,“……步帅啊,人生就像秤砣,这边不成了,那边说不得就给多了,您还年轻,即便不行了,还可以探索别的人间极乐……”
……
年轻的禁军指挥使一阵晕眩——大约是没进早点的缘故,他闭了闭眼,冷静地让万显荣滚。
万显荣灰溜溜地去门子上了,郑来友在一旁站的僵硬,他不怎么会说话,为人一板一眼的,此时见自家步帅心绪不佳,正暗自琢磨着怎么安慰他,可惜万显荣这么一打岔啊,倒将他的思路打乱了,沉默了一时,慢吞吞地说:“属下是过来人,这人间极乐尝过了,也不过如此。还得看那个人是谁。”
这一趟金陵之行,真是赔上了男人的尊严啊,便是连郑来友这般实诚人,都开始出言伤人了。
宋忱木然地挥了挥手,叫他也下去,自己在廊下的椅上坐下,一双长腿长的无处安放,脚尖前摆着的兰草叶子微动,他垂目,脑中不知怎的,忽得想到了隔壁那婢女说她的那句,每日像小猫一样只吃一口。
猫才多大点儿,她只吃那么一口怎么维持生命?喝风饮露么?
怪道第一晚她假扮龙女,在他的身体拱火,他慌乱之下,触碰到她那一盈纤软的腰,细的仿佛一手便能环抱……
隔壁鸟雀又是几声叽叽喳喳,第二轮的骂战一触即发,他突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在想什么?
为何在自己竟在这样一个晓起时,去想她的腰……
后颈与额上冰凉一片,宋忱有些大梦初醒的荒唐之感,他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后怕。
万显荣却又来了,觑着自家步帅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回着事,“春山居的伙计送了早点来,做了几盒金陵的名吃,又单为阿陨姑娘做了猪颈肉,鸭舌汤一应吃食……步帅您看?”
宋忱哦了一声,凉声道,“接了便是,至于隔壁的,一时你送过去。”他看了万显荣一眼,目光寒冽,“不要多舌,否则剪了你舌头。”
万显荣委委屈屈地应了声是,又小声回禀,“隔壁来了客,郑来友说是云扣京,这会儿他正想辙去偷听……小的这时候去敲门,不大好吧。”
云叩京?
昨夜内秦淮河赎了转转,今晨就大而化之地来了她这里,他倒是一点儿也不避讳。
宋忱垂目,心腔里却有些奇怪的跳动,好像上下不挨、漂浮不定。
“令郑来友把差事务必办妥。”
万显荣应了一声,挠了挠头回转了身出去了。
隔壁鸟雀还在叽叽喳喳,说着疯话,这会儿却多了个男声,有些沙哑低沉,入耳却妥帖的很。
“……又去睡了?我瞧瞧去。”
竟这般熟稔?可以直入女儿家闺房?
年轻的北廷禁军指挥使坐直了身子,清俊的面容上星云不动,可耳朵却悄悄地竖了起来。
雪浪窝在被中,回笼觉睡的不安稳,闭着眼睛在榻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差点没把自己给跌下床。
吓得一个激灵,惊魂未定地睁开眼,便见云叩京收了要接她的手,转而屈膝半跪在她眼前,“贵主万安。”
雪浪拿纤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叫他起身。
“别叫贵主,也别叫雪浪,”她不满地把脚丫挪下榻,晃着一双玉足同他说话,“你从前叫我阿陨,现下还这么叫。”
窗外依旧雾蒙蒙的,云叩京背着光影,眉眼深刻而俊美。
他是个极其英俊的长相,有着天神一般威赫的气势,身材魁梧高大,臂膀有力。
他嗯了一声,说起门前的八哥来,“在大营里熏了几年,什么荤话都能说,你久不进清凉山,我把它们送过来给你听听热闹。”
一旁桌案上摆了热腾腾的肉粥,还有一笼的蟹黄汤包,他一一指给雪浪瞧,“下邑的吃食不吃,金陵的总要尝尝……”
雪浪哎呀哎呀地倒在被上,一口气说了十五个不吃,又坐起身来转移话题,“昨晚同转转姑娘如何了?她从前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如今还是清白之身,你代我赎了她,总要代我对她好才是。”
云叩京沉默了一时,无情无绪地怼了她一句,“你的女人你去宠,不要拉我下水。”
咦,好像在使性子?
雪浪歪着脑袋瞧他,笑嘻嘻地问向他,“成,我的女人我自己宠,那你究竟要什么嘛!”
她摊手,无可奈何,“旁人问起来,总要拿我出来挡箭,什么苦恋贵主数年,求而不得,什么甘愿守护她一生一世,这样的话说多了,我都快以为是真的了,总不能将你立个男皇后不是?”
她去看他的脸色,俊秀的眉眼微微下垂,侧脸精致地如同刀刻,倒是没什么波动的样子。
“公侯王爵家的姑娘推拒了,将军元帅家的小姐不喜欢,如今这样一个天生绝色的转转姑娘摆在你面前,你还不乐意。那你要什么嘛!”
她说他难缠,可他却被她说怒了,负着气硬邦邦地丢出来一句,“有本事你就立我为皇后,别光说不练。”
雪浪一愣,旋即被他说的乐起来,“我都不要做皇帝,你做谁的皇后去?”
她越想越好笑,索性笑倒在被上,“我听说皇后娘娘都要管农耕桑田,领着一群宫妃养宫蚕……你这个样子母仪天下,我实在不敢想……”
云叩京冷笑了一声,好看的眉眼忿忿不平。
“从前你领兵,我管粮草,还不是置办的妥帖,哪一样不是母仪天下的做派?”
他同雪浪自芒砀山反出,一路开疆辟土,踏平诸侯,又是结了义的兄弟,自是无话不谈,虽则如今雪浪坐了这江南共主,二人情谊却依旧不减。
“方才有一人妄图上房顶偷听,我叫人将他拖住了。”他说起正事来,“可见那宋忱对你起了疑心,还是要多加小心才是。”
雪浪还在想想他母仪天下的样子,笑个不停,好一时才说他,“起疑便起疑,横竖落在金陵城,还能跑了他去。”
云叩京想起她对宋忱的执念,就有一股子无名火上浮。
“九阍卫、清凉山、万岁山都准备好了要同北廷大战一场,偏贵主一定要了结这些陈年旧事。我曾经同宋忱交过手,的确是个善战之将,可真要是打起来,他不上算。”
云叩京冷哼,攀比起来,“我若登临后位,一定比他来的端庄大气,你啊,看走眼了。”
一个雄心万丈的男子,整个江南战斗力排名数一数二的将领,终极愿望是当她的皇后,这真让人匪夷所思。
雪浪安抚他,执勺轻抿了一口肉粥,却食之无味,一点兴致都没有。
二人正自说着话,芸娘轻缓而入,微微躬身道,“隔壁的公子叩门,只说要送粥食进来。”
宋忱来送粥食,这简直让人大跌眼球。
雪浪冷静地看了云叩京一眼。
云叩京忿忿不平地看了她一眼。
雪浪忙站上床榻,叫芸娘为她整理衣着,又对着铜镜顾影自怜了一时,这才走了出去。
院落中八哥和鹩哥还在骂街,祖宗十八代都被骂了个遍,烟雨濛濛的门廊下,清俊公子身形颀秀,眉眼深邃,肌骨清瘦,像是从天而降的谪仙。
云叩京对他有着天生的敌意,抱着膀子站在廊下冷眼瞧他,雪浪却提着裙衫,下了玉阶,站在宋忱的面前仰头而问,“你如何会来?”
她仰着的面容比雪还要白,比花还要鲜润,一双不谙世情的眼眸,有星子流转生光,令她美不似凡人。
“春山居送给你的吃食,送错了家门。”他的视线冰凉,并不打算率先同云叩京说话,“搁在我那里占地方。”
不管他说话的声气再冰冷,话里话外的意思再透露着嫌弃,可这一回主动来找她,这是一个大大的进步。
芸娘上前接下食盒,心念一动,宋忱亲来送餐食,贵主必不会拒绝的吧?何不趁此时机,劝着贵主吃些?
于是芸娘将食盒摆在了廊下,同云叩京带来的肉粥汤包摆在了一起,“二位公子都送了早点,姑娘多少吃点,”
云叩京也送了早点?
细小的微酸漫上心头,他转身欲走,衣袖却被牵住,她在他的身后语音轻软,“我要相公陪我吃。”
宋忱脚下微顿,听得那云叩京的方位传来了不忿的跺脚声,细小的微酸忽的便消散了。
“为何?”他破天荒地回转了身,问了一句。
“因为我喜欢相公。”雪浪毫不掩饰对他的爱意,眼眸像有星子流动。
宋忱哦了一声,眼眸半垂,落在她捉住他衣袖的那一只手,雪一般的洁白。
“喜欢不能当饭吃。”他语音冰凉,也像是有雪在落。
小小的姑娘眼眉弯弯,唇畔有笑靥清浅,她捉着他的衣袖,轻轻晃了一晃,云一般轻柔的分量。
“可若被相公喜欢,就能好好吃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被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