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浸霞光的海面上, 鲸群正在不远处移动。maixi9
它们身躯庞大,比大象更令人惊奇。船队上从未出过远海、从未见过鲸群的孩子们又惊又怕:“好大的鱼!”
有鲸映着朝霞自海中腾跃,**的皮肤映衬霞光水色。水雾如泉一样, 从鲸群中层叠涌起。等朝阳彻底升起,海面已经恢复平静,鲸群继续往更远更远的地方去了。
这是它们和青虬帮在茫茫大海上的一次擦肩而过。
贺兰砜坐在船舱顶上眺望。他想起自己头一回在赤燕看到大象的震撼之感。每每目睹从未见过之事物, 他便会一次又一次地察觉天地之大。
年幼的船工又害怕又兴奋, 围着靳岄七嘴八舌说个不停。不久前还质疑贺兰砜骗人的孩子们迭声询问:真的有长鼻子的怪物吗?真的有比人还要高大的鸟儿吗?
老船工在船头抽水烟, 呵呵地笑, 大声问:“出海有意思么?”
贺兰砜在心中默默回答:太有意思了。
他说不清楚是靳岄带着他, 还是他带着靳岄。或许两人之间根本不需要区分得这么细致, 青虬帮所有人都晓得,船老大和狼面侯是一对儿, 无论什么都不可能把两人分开。
在一处陌生岛屿停靠的时候,靳岄在岛上发现了浑身雪白的猴儿。那些猴儿从未见过人,自然也不懂得怕人,抓起手边果子一路追着靳岄砸个不停。靳岄好不容易跑上山顶躲开, 远远地望见附近海面上有一片料峭礁石。
礁石仿佛从海面生长出来,十分突兀。其中一块尤为高峻, 中间有数个空洞。海风从空洞之中穿过,呜呜作声,频率有高有低,仿似奏乐。靳岄忽然想起鲛人传说。
他不敢走那些白色猴儿的地盘, 艰难万分地抓着藤蔓从山上爬到沙滩,正巧看见贺兰砜从主船上解开一艘小船,放它落水。贺兰砜冲靳岄招手,两人上了小船, 往礁石划去。
“据说这就是鲛人唱歌的石头。”贺兰砜说,“今天天气晴朗,我们在这里等着吧。”
两人在小块礁石上坐下,边吃干粮边聊天。远远看见远方有白浪涌起,连忙凝神去看,但并非鲸群。
“若是岳莲楼在这儿,看到那些鲸,一定高兴得不得了。”靳岄说,“你记得么?他看到鹿就去骑,连看到狼也要去骑,要真看见这些鲸,说不定也要去骑骑看的。”
贺兰砜冷静问:“一头鲸能吃下几个岳莲楼?”
靳岄笑完又说:“不奇一定也喜欢这种景色。陈霜轻功厉害,他从船上蹿到这儿根本不用船,光用两条腿就能抵达。”
贺兰砜看他,问:“想他们了么?”
靳岄不否认:“嗯。”
他写了许多信,把这趟远海见闻一一记录,详细画了地图。贺兰砜说,船上的宣纸都快要被靳岄用完了。靳岄写完画完,把这些纸张用油布仔细包好,放在隔水的匣子里,珍而重之地保管。
其实若不是这趟远海,他也不知自己会有这么多牵挂。
母亲和姐姐自不必说,白霓与岑煅他也时时想起,明夜堂诸位更是时常挂在嘴上,见到有趣的东西都不免要牵念他们。
贺兰砜揉揉靳岄脑袋:“小将军。”
两人一直等到月亮升上高天,仍不见鲛人出现。贺兰砜说这是因为鲛人得知这儿有两个真人,因此不敢出来。海风有如乐声,靳岄怔怔听着,良久恍然大悟:“根本不会有鲛人吧!所谓的鲛人歌声,不过是风穿过这有洞的礁石而传出的怪声罢了!”
他又气又恼,叹道:“唉,可惜。”
贺兰砜却笑着抱了抱他:“有的。”
说完跳进水里,往那礁石游去。
月色中他背部裸露,水光淋淋,如大鱼发亮的脊背。
他一个北戎人,初次在列星江上船时吐得七荤八素。后来坐船的次数渐多,这晕船症状自然也好了。靳岄起先还不知道这人水性不错,在列星江水帮船工的教导下,如今游得比靳岄还好。
靳岄还想起这人以前是绝对不吃鱼的。但在远海航行,不吃鱼根本无法充饥。他至今还记得贺兰砜第一次主动蒸鱼吃鱼,那神情宛如就义:“这是若海的鱼,不是我们北戎的鱼。我吃若海的鱼,就只是鱼,并不是北戎人的转世。”
他有时候认真到执拗,令靳岄哭笑不得。
贺兰砜渐渐游近礁石,靳岄其实并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爬上礁石后,贺兰砜冲靳岄挥手。靳岄抬手应和,忽然愣住:贺兰砜从怀中掏出了洞箫。
那是瞽姬留给三个孩子的遗物,靳岄教他吹过。
靳岄胸口怦怦直跳,他知道贺兰砜要做什么了。
果然,贺兰砜坐定后把洞箫放在唇边。箫声悠扬,活泼泼在月夜中跃动出来。
这是他母亲喜欢的《燕子三笑》。
梁京城春季的雏燕在此天此海中飞转回巢。
海棠仍旧轻软,天色澄明洁净,燕子溪中小舟摇曳,年幼的靳岄被爷爷抱着,朝头顶飘落的花瓣与燕儿们张开双手,试图接住什么。
水傀儡和水秋千艺人在舟中表演,学会划船的靳岄与靳云英借了一艘船,一路从清苏里划过岷州桥。靳云英不敢唱歌,鸡儿巷一位漂亮姐儿见姐弟俩伶俐可爱,强行登船,一路行去一路唱。舟子里满是人们扔下来的花儿果儿,靳岄忘了划船,在花朵中寻找狮子糖。
巢中燕子换了一茬又一茬。靳岄跟爹娘发誓,自己绝对不会喜欢春天,因姐姐是在春天出嫁的。穿嫁衣的姐姐美得如同天仙,他却在岷州桥上嚎啕大哭,因姐姐婚后打定主意要去封狐城,他怕再也见不到姐姐了。路过的人们古古怪怪地看他,还未相识的纪春明抱着一箱书册匆匆跑过,远远扔下一句“当街痛哭,不成体统”。岑融和其他皇子们在马车里掀开帘子笑他:哎哟,靳子望,你丢不丢脸?
燕子三笑其实是一首情歌。
歌中人见到雏燕,第一次笑出声时,刚刚定下与邻家少年的婚约。
雏燕从南方回巢,产蛋孵化,巢中热热闹闹时,少妇抱着新生的孩子在檐下眺望飘满花瓣的燕子溪。
燕巢仍是那个燕巢,十几年过去,换作她的孩子指着燕巢惊喜:娘亲,听人说出征之时有燕子欢送,将士一定能平安归来。
巢中燕子已经老了,新燕认不得旧人,但那快乐的寄托和希望仍然存在,像长流水,像不休风,生生不息。
贺兰砜第一次学这曲子是在北戎。这么些年过去,他从当初的磕磕绊绊,已经成为能流畅快乐吹完一曲的老手。
靳岄从未想过这首已经几乎湮灭在梁京人印象中的曲儿,竟会在这片陌生海洋中复苏。
他们离开琼周洼厌岛已经过去快一年。在海上过年,在海上祭祖,新鲜中也有一丝怅然。
此月月明,孤蟾如灯,海面一片银白的澄明月色,恍惚如梦境。
月色落在贺兰砜头上,他深棕色长发泛出亮金光泽,双目微闭,指节弹动。被风吹起的衣带缠绕在风里,他就是鲛人,是奏乐的天神本身。
等贺兰砜游回靳岄身边,靳岄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他。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可爱、这样好的人?贺兰砜身上衣服都湿了,靳岄丝毫不觉得别扭。他恨不得钻进贺兰砜怀里,扑入他血肉骨头里。
没有人能算出靳岄的命,连当年堪命的大和尚也不可以。贺兰砜像是命运的异数,这一枚子落下,改变了靳岄全部的命途。
“我听船工说,这附近有座岛屿,上面有奇特的人。”贺兰砜抱着靳岄坐在礁石上,轻拍他的背脊,说起了新的话题,“我想去找找。”
“人?还是兽?”靳岄仰头问。
“是人,都是男性,据说身材非常高大,捕鱼捉贝为生。”贺兰砜在自己下颌比划,“他们这里,有裂口,像鱼鳃一样。”
靳岄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他这个模样实在太像船队里年轻的小船工,贺兰砜揉他脸颊:“我不知道,这听起来太古怪了。据说这些人还能与鲛人对话,神奇得很。”
靳岄又问:“你想找他们?”
贺兰砜:“嗯,如果是真的,我想让一些这样的人到青虬帮来做事。他们能潜入很深很深的海底,找到罕见的宝物。”
靳岄听得认真。他不知道世上是否真的有身长鱼鳃的异人,但他愿意与贺兰砜一起去寻找。
两人乘坐小船返回船队。船工见两人湿漉漉地上船,不知又去做了什么,无人敢问。
桅杆上,一位眺望远处的孩子忽然“咦”了一声。他指着贺兰砜和靳岄刚刚离开的礁石群。
有奇特的声音传来,略带沙哑,不似人声。
月光浸透的海面上三三两两浮动着墨绿色的长发。有什么人正坐在贺兰砜方才吹奏洞箫的礁石高端,沐浴月光,唱起了歌。
一时间天地俱静。贺兰砜和靳岄爬上船舱顶部,仔细聆听。
那鲛人所唱的曲调竟有些熟悉——它在重复贺兰砜吹奏的《燕子三笑》!
两人满是惊奇,心头如同被月色海风灌满,尽是喜悦。
“真有鲛人……是真的鲛人!”船工们纷纷涌到船头,小声说话,生怕惊动了那些陌生的客人。
它们与青虬帮隔着一段距离,唱完了腔调古怪的《燕子三笑》,又换另一首歌,音节破碎但音韵悠长,如星子天降,苍生升腾。
不知过了多久,鲛人潜回水中,无影无踪。
贺兰砜仍紧紧握着靳岄的手。他扭头看靳岄,在那双温柔的黑眼睛里捕捉到同样的心情:“靳岄,继续往前走吧。”
靳岄点头:“嗯。”
他们对彼此的目标毫不犹豫,如同今夜月色,通透坦白。
人生得意当欢游,
此月此水年年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