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老宅,梅雨。
这座江南庭院迎来了他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程竞正坐在屋檐底下喝茶,老式留声机放着昆曲,左手边打扮俏丽的年轻保育员抱着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边哼歌边摇着,像是要哄他睡着。
天气有些阴,所以孩子身上裹了两层毯子,一双葡萄似的黑眼睛追寻大门方向的动静睁开,看着西装笔挺的人走了进来。
“稀客啊。”程竞眯着眼,话语不无嘲讽。
程溪山孤身前来,他看也没看那个孩子。只身穿过风雨连廊,将一份资料和首都带回的特产放在了门厅里,如往常一样沉默寡言地坐到了程竞身侧。
“李言升呢?”程竞逗弄了孩子一下,他粉嫩的下巴上淌出了涎水,然后咧开嘴一笑。
程竞也跟着笑,“大名鼎鼎的李记者也就这点胆量?见我都不敢?”
“他有事。”程溪山冷冷淡淡的,他喝了一口沏好的龙井,被涩得皱了下眉。
迁司到北京已经半年,忽然一下回到南方这种潮湿的氛围里他有点不自在,“再说了,来干什么呢?”
“也对,小雅泉不是他生的,来了也是‘后爸’。”程竞继续探出身逗弄孩子,似笑非笑,“就算我有心思把他给你们带你们也不愿意吧?怎么...半年多了,你的心思还没消停吗?”
“没有,我讨厌孩子,我喜欢他。”
程溪山能听出弦外之音,回答也很简略。
当初他去见程竞,表明可以收回程思冯柔手上所有的股权,也表明自己目前只想要一个李言升,时限未定。
程竞当时就站在这里,说实话他不太了解这个儿子在情感方面的癖好,但此之前他从未带过任何一个情人说出“只要”这两个字。
于是他剪断花盆里的花,冷笑道,“你玩够的时限如果是二十年呢?如果你玩到了和我一样的年纪,生不出孩子了呢?我们家很传统的......你要玩可以,先给我生个带程家血脉的儿子。”
程溪山看着他,“程家这种基因,没什么传承的必要。”
后面一句话他咽了下去,一窝的疯子加烂人。
“此言差矣。”程竞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的,“起码我们会挣钱。”
程溪山无法反驳,他沉声道,“如果我给你弄出来一个儿子,你就不再限制我对吗?”
“那是当然。”
程竞不假思索。他的思想顽固而老派,娶女人的目的也是生崽,至于婚姻以外,程溪山玩男人还是玩女人哪怕他去玩畜生他都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所以在程溪山带回程雅泉后,程竞信守诺言让他去北京自立门户,自己只管投资,条件是每年程溪山必须带回一份让他满意的财务表。
程竞笑眯眯地喝了一口茶。
雨还在下,这让他想起在爆炸案后最后一次见到李言升。
那是程三一家的葬礼,也下着雨。
程溪山被赶去待客,炙手可热的李记者和他呆在休息室偷闲。
他其实一直都很欣赏李言升的手段。
能在教育高压的城市完成高中学业,还一边打工一边考入了全国顶尖学府,这样的人智商和耐力都不容小觑。
不谈他吊着程溪山玩过家家,单看他和荀艺的交流就足够让人心惊。
李言升从离开北京前往宁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他配合荀艺疯狂的“上等人清除计划”,手指不沾一滴血却能踩着无数人的尸体完成一篇轰动社会的新闻稿件,成为静海最年轻的中层。
媒体上公布了荀艺的手写遗书以及刘黎和许晓丽的生平遭遇,他以“王松仁后辈以及真凶生前朋友”的身份一举揭开宁城名利场的遮羞布。
同时他又很有分寸地避开了许晓宏的案件是冤案真相,避开程家老大和石平安,将一切推到了在爆炸中死亡的程思夫妇身上。
报道中点明是他们为了报复许晓宏才将他的妹妹送到了“马贩子”手中。
结合程家这么多年的诡异死亡事件,他成功地杀出了一片天地,只不过程竞看过之后想笑。
“有实话,但不多。”
程竞在葬礼休息室里放下报道,抬眸看向对面的记者。
李言升的神情说不上麻木,但比起在茶养山房第一次见面,仿佛被抽去了一部分灵魂。
“挑动民众对‘上等人’义愤填膺,却享受着小山给你的资源和营销,这不是把你自己也骂进去了吗?”程竞言语充满挑衅,语调却柔和,听起来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劝导。
“啧。”他又翻了一下报道,看见了重新被提起的程玉林案。
“还有...警察无能抓住真凶,黑警收钱包庇你也一个字儿没提啊?石平安心眼不坏,可惜是个庸才,你倒是知恩图报,没让他晚节不保。不过他那个儿子......好像升职了吧,听说精神状况不太好啊?”
李言升懒得辩解,整个人都充斥着一种无力的茫然。
那段时间他抽烟抽得凶,程溪山因此收走了他的所有红塔山,他此刻只能摩挲着手指缓解泛上来的烟瘾。
“我从没说我是什么正义的好人,裙带关系,背靠大树也是一种隐性规则,再说找个喜欢的人靠着我也不亏。”
他看着程竞,语调很丧,仿佛早已屈服。
“媒体只负责让大众看到他们想看到的。这篇报道符合这个世界的规则,对你我都好。难得糊涂......从来都是个褒义词。”
在糊涂里相信这个世界上仍然存在公平正义,相信警察的职责是保卫家国公民平安,相信所有黑暗角落终能够被荡涤。
稀里糊涂地活着,永远不知道真相,对普通人来讲,这没什么不好的。
“如果每个人都清醒,这个世界会变成巨大的疯人院。”
李言升笑了,他一直都有种阴郁的美,笑起来尤为甚。
他的目光落在程鉴水的遗像上,眉眼和嘴角都有浅浅的弧度。程竞忽然有些理解程溪山为什么喜欢他。
“您也不希望看到全世界都是荀艺和程鉴水这样性格的家伙乱跑吧?”
他说。
程竞在那个森然的雨天“哈哈”大笑。
程溪山和程竞一向没什么好说的,他用过午饭后让厨房阿姨打包了一份,然后开车去小羊湖公墓接李言升。
他撑着伞从潮湿的山道上下来,长身玉立地站在雨幕中等那辆黑色的轿车稳稳地停在身前。
短短半年时间,程溪山觉得李言升比以前更加沉稳,他不再对生活中的变动有什么波澜。
滨濠案造成了极大的社会影响,勇敢站出来的李记靠着过硬的专业能力和一张俊美的脸孔,几乎成了静海的招牌门面。所以他迅速升至静海中层领导,几乎不再参与一线调查。
两个二十多岁的人生活平淡到仿佛提前步入老年。
“把饭吃了,还热着。”程溪山抽出纸巾擦了一把他头发上的雨水,把温热的保温饭盒放在了他的膝盖上。
李言升接过擦了头发的纸巾擦了一把眼镜,然后又擦了擦沾了水的戒指,这才缓慢地叹了一口气。
“别瞎想了。”
程溪山看了一眼公墓,他一直是很看得开的人,见李言升没有动筷子的意思,自己打开了饭盒盖,让香气飘出来,催促道,“一会儿还要飞三个小时回北京,飞机餐没我老家阿姨做的好吃。”
上赶着把高级轿车当餐厅,李言升觉得有些好笑,但他看着程溪山的神情又有点笑不出来。
半年中,他信守在酒店的承诺,在这段感情中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
有时候甚至让他生出错觉,好像他们没有那些狼狈为奸的黑暗过去,而是从高中时就一路温情地走到了今天。
“我们能在一起多久呢?”李言升看着身侧替他忙活的程大公子,忍不住发问。
程溪山说过他的爱是阶段性的,即便像一个“正常人”,不代表他就是一个“正常人”。
李言升忽然就有点害怕这种温水煮青蛙式的细水长流。
“这话应该我问你。”
程溪山夹了一块肉去堵他的嘴,“现在李大记者如日中天,我更怕你甩了我。”
李言升笑了一下,他开始乖乖吃饭,不忘安慰道,“放心,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翻旧账送你进去。”
“咱俩干的事某种意义上差不多,好像也没有‘见死不救’这条罪名吧。”
程溪山听出他在开玩笑,于是很给面子地笑了笑。
“不过你把我送进去也行,我得争取宽大处理,顺便把你也供出去,就算进局子也有你陪着我。”
车平稳驶离公墓大门行至沿江公路,放马亭公园隔着一江烟水影影绰绰,芦苇荡依旧,只不过两岸都已经围上了栅栏。
江上的风和雨一如很多年前。
“不会的。”
李言升看着这样的风景,眼角有意味不明的笑意跑出来,“我相信你保守秘密的能力。”
(完)
会有邢队和刘法医的番外,提示(大虐)
下半辈子一起阴暗的爬行吧!!!!我滴山参cp!!!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9章 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