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狈 第57章 哥哥

通体漆黑的车停在疗养院楼下，灯火通明的建筑里有人来人往的脚步声。

也许是某个不幸的人没有撑过这个冬夜，花园门口有人低声地哭着，细碎的安慰声此起彼伏像是风中的沙砾，让人耳朵发疼。

程溪山按灭了手中的香烟，他抬头看着二楼巨大的玻璃洋窗，画板后的人举着一只浮肿苍白的手正在完成她这个冬天最后一幅作品。

玫瑰盛放的花园里，梦周和程秋眠站在一起，程竞双手搭在少年程溪山肩头，冯柔与程思站在一起，身前是穿着白裙，笑得满脸灿烂的她。

程鉴水试着笑了一下，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抬起嘴角。

她只能缓慢地落下最后一笔，在右下角写上了时间：2013.10。

窗外有短促的喇叭声响起来，她放下画笔走至窗边，在夜色中和靠着车门的程溪山对视。

这是她的哥哥，一个平静的疯子。

程鉴水眨了下眼睛，然后转身出了病房，逆着混乱的人群往楼下走去。

程溪山早已和疗养院打了招呼要带她回家小住，因此一路上没有人拦着她。程鉴水低着头，将下巴藏在大衣的高领里，快步走着。

大门打开的时候，寒气灌进身体，她看见程溪山抬起眼，看向她的眼神依然像结了冰。

从表面上看，他们实在不像血脉相连的兄妹。

她有着病态的肥胖和苍白的面孔，头发稀疏，比例不协调的五官哪怕是笑起来都像马戏团滑稽的小丑。而她的哥哥高大俊美，几乎融合了程家所有的基因优点。

从小到大，程溪山和程玉林才是人群的焦点，家族的骄傲，她则是阴影背后的丑小鸭。

从六七岁起她就明白，如果不是这可怜的一线血脉，程溪山和程玉林这样的天之骄子永远也不会把她这样的人放在眼里。

对她，程溪山是一贯的冷漠，程玉林是一贯的厌恶。

所以她放弃了接近这两个人，将自己封闭。直到程吟死后，张天羽来到了玺园。

与程溪山相比，这个“哥哥”似乎多了更多的可能性。他亲和，温柔，会替自己呵斥霸凌者。

最重要的是，他是个普通人。

普通的容貌，普通的成绩，普通的交友准则。

这是她最后一次选择打开自己试着拥有一段真正的亲密关系，不论是亲情还是世俗人伦所不容的感情。

然而她去找张天羽时，撞见了他被花店老板娘抱着，正在低声的呜咽。

那一年丁琴28岁，已婚。

马路边无人的花铺里，她看见17岁的张天羽和丁琴亲在一起，就像是某种原始动物的撕咬。

被巨大刺激裹挟忘我的两人没有注意到马路对面梧桐树旁的身影，程鉴水没有看下去，她回到了程家，并策划了第一场谋杀。

张天羽葬礼上的花朵来自丁琴的小铺，就像是这场畸恋的盛大落幕。

灵堂上，程溪山对她说，“是你推的。”

她不记得自己怎样回答。但那场葬礼之后，她开始避开程溪山。

往后数年间，她试图往程溪山的餐食里加入大量氯丙嗪，也试图将他的滑雪器械拆断祈祷他摔成残疾抑或是脑残。

最疯狂的一次，她自学成才，潜入车库，用液压钳剪断了程溪山毕业礼物，一辆崭新迈巴赫的引线。

夜晚程溪山要出门应酬，以程竞接班人的身份与股东们见面。

她躲在车库昏暗的角落，看着换上一身西装的程溪山在迈巴赫前停下，然后他转身走向了另一辆旧车驶出了程家。

她与程溪山的较量总是以失败告终，往往是她狼狈不堪，程溪山风淡云轻，像是在逗一只不听话的小猫小狗。

直到程玉林死在网吧里，冯柔程思彻底放弃她。程溪山才终于露出一点不耐，把她送到了疗养院。

“哥哥。”

程鉴水喊了一声，这个字有点陌生，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称呼过程溪山。

“你想好了？”程溪山显然不在意一个早已不重要的称呼，“想好了就上车。”

他拉开车门，程鉴水没再多说什么，弯腰坐了进去。

程溪山在坐进驾驶室的时候忽然听到她轻声发问。

“哥，如果我是程玉林，你会不会对我好一点？”

程溪山发动了车，他难得陷入沉默。

精神病的世界往往难以理解，但这个问题他居然彻底地听懂了，随之而来是难以言明的荒谬感。

“你们两个在我眼里没什么区别。”

程溪山冷笑了一声，“都是疯子，没必要探讨谁疯得更重。从你们出生开始，我的态度就一样。”

程鉴水轻笑了一声，最后她道，“走吧。”

冯柔在一片混乱中被抬进了医疗间。

滨濠晚宴的地理位置特殊，救护车开进来需要一定的时间，幸好晚会现场安排有足够的医护照看她的身体。

三分钟前，在冯柔倒下的一刹那，李言升看见了和多年前一样的血色。

冯柔对他不设防，看他就像是看一条丧家犬。她憎恨李言升欺骗过程玉林，又感激李言升勾得程溪山下神坛给程思腾位子。

所以当李言升向她发出邀请，扶着她绕过红毯下掩盖着的密密麻麻的设备线路时，她才察觉不对。

纺锤一样的身体倒下去，李言升伸手将她抱住，然后那只巨大的肚子像是被划开了一只口子，淌出腥臭的汁液。

程思冲进了产房，李言升看着那扇白门和进进出出的医护，头晕目眩。

他不能确定冯柔是否会早产。

他只是赌了一个概率，赌自己带着冯柔走向设备处时高跟鞋和满地线路会让她陷入危险。

这是脑子一热的想法，等人被送进医疗室他才意识到除了早产还有一尸两命这个可能性。

刚才，他差点真的亲手杀了人。

李言升死死盯着那间医疗室，额头上全是冷汗，脱力一样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在即将倒下的时候被身后一双手稳稳地扶住。

是熟悉的体温和胸膛，他回头猛地盯着程溪山，惊怒道，“你怎么在这？！”

他要程溪山离开滨濠现场，然而程溪山不是会受他控制的人。

“没事的。”程溪山带着他离开混乱的中心，同时目送着一道身影鬼魅一样飘进了医疗室。

“我答应了别人一件事情。”他告诉李言升，“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