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是想替她报仇?”
程鉴水拿着画笔,侧身看着荀艺。
今天的护工离开的很早,她给荀艺那两条萎缩的腿按摩过后盖上了一张针织的毛毯。宁城近来入冬多雨,送来的苹果颜色鲜艳,个头也大。
程鉴水的画室不被允许出现刀类器械,所以荀艺只好推着轮椅返回自己的房间摸出一把水果刀,在落地窗前一边削皮一边看程鉴水画画。
“我对报仇没有概念。”荀艺把刀子放在膝盖上,她掰开一半苹果递给程鉴水,“从出生开始就过的很幸福,我有什么仇可报的?”
程鉴水双手沾着颜料没法接过来,然而荀艺像是察觉不到一样依然举着苹果,直到程鉴水的视线扫过那只明晃晃的水果刀,然后她低下头用嘴巴将苹果叼住了。
“可是哑巴不幸福。”程鉴水说话变得有些模糊,她咬下一块苹果咽下去,剩下半个“咕噜咕噜”滚到了一边,沾满了污糟的颜料。
“她是那一批女孩中最漂亮的一个,送过来的时候,她还很喜欢我爸爸。”荀艺笑了一下,“有点蠢是不是?”
“确实。”程鉴水评价刻薄。
被养父母养在身边两年,哑巴被养得很好,亭亭玉立的南方少女穿着旗袍,拘谨地对来看她的荀东来鞠躬。
她不会说话,但她明白自己的“爸爸妈妈”和眼前这个“爷爷”都是好心人,都会对她很好。她甚至天真的以为来到荀东来的别墅只是为了吃一顿晚饭。
直到大门被人从里面关上,她都没有反应过来今晚究竟要发生什么事。
荀艺那时正从二楼走廊路过,她忽然有种直觉。这个看似柔弱的丫头片子可能活不了太久,又或者她很快会被荀东来厌弃,然后随意丢到别的什么地方。
她对荀东来的所作所为从不过问也懒得过问。荀东来则是照顾她的情绪,很少在她面前玩那些见不得人的花样,所以她只把那一天当作人生中平淡的一天度过。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哑巴瘦马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第二天清早,别墅忽然变得很吵,有私人医生在荀东来卧室进进出出。荀艺从睡梦中醒来就闻到了刺鼻的消毒水气味。
她没有波动,也没去看荀东来,而是百无聊赖地推着轮椅去了荀东来昨晚和哑巴共度**的房间,一眼就看见了满地的血。
血是荀东来的,也有哑巴的。
收拾残局的保镖附耳告诉她,“大小姐,她昨天晚上咬了老爷。”
荀东来掉了哪块肉她不清楚,但她看见了哑巴。
她蜷缩在床上的角落里,手臂上青紫肿胀,嘴角撕裂出一个诡异的弧度,脚趾也肿成了灯泡一样大小。荀艺粗略地判断那应该是骨折或者骨裂。
轮椅滚过满地狼藉的碎瓷片,这让她有点不耐烦。
富豪们总喜欢所谓的中式别墅,里面那些层层叠叠的廊柱和格窗很容易让她想到监狱,想到刑具,想到马戏团关动物的铁笼。
她停在了床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哑巴。
接着,她听到哑巴张开嘴,用沙哑的声音低低喊了一声“姐姐。”
收拾着房间残局的人没有听到。这是个对于荀艺而言很陌生的称呼,她没有亲人的概念,就像她很少叫那个残疾女人“妈妈”或者荀东来“爸爸”一样,她也不可能叫哑巴一声“妹妹”。
血腥气太重,她想离开了,然而轮椅却挪到了床边。
“如果被他发现你是装的哑巴,下场会更惨。”
她垂下眼睛,慢悠悠道。
荀东来喜欢玩弄人类,尤其喜欢柔柔弱弱,可怜兮兮的。就像已经断了腿的猫儿狗儿一样,没了逃走或是反抗的能力,只能任由欺凌落在身上,然后闭眼忍受。
近些年随着他的年纪增大,这种倾向也越来越明显,但有一点一直没变,荀东来厌恶别人欺骗他,尤其是装聋作哑这种不需要任何代价的。
哑巴显然瑟缩了一下,荀艺则是没再管她,她吩咐保镖推自己离开了这间沉闷压抑的屋子。
荀家本来就是互不相干的生活模式,她把哑巴的事情抛之脑后,也懒得管一匹瘦马的死活。但有些事越是寻常,结局往往越让人震惊。
她再看见哑巴的时候发觉她变得更凄惨了。
荀东来有可怖的征服欲,在哑巴咬伤他之后这种征服欲反而达到了巅峰。
就在当初那间房子里,她被锁住双手双脚,像只牲畜一样爬行啃食地上的食物残渣,直至膝盖被磨烂,发出低低的呜咽。
荀东来外出办事,她和地上的哑巴对视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你居然忍住了。”
哑巴的锁链被解开了,她带着哑巴回了自己的房间。
说到底荀东来的玩物还有很多,他不至于为一个瘦马跟亲女儿生气计较,所以她救下哑巴的过程畅通无阻,荀东来回来后只问了一句就没再继续管。
哑巴在她的房间里搭了个小床住下了。
荀艺感觉自己就像是养了个安静的宠物,给她看完病后就不再过问。哑巴也很识趣,她沉默地像只幽灵,飘荡在房子里。
她偶尔会趁荀东来出门的时候去花园里坐坐,看着开败的花或者是布满了窟窿眼的太湖石,因为荀艺的意思,没有保镖敢拦她或者有什么意见。
她也很自觉,会在荀东来回来之后再次躲进荀艺的房间。
荀艺觉得好笑,好像是某种游戏里的安全屋。她是逃生者,而荀东来是抓人的恶鬼。
辽市很少下暴雨。两个月后,荀艺再度从混乱中醒来看见的是飞檐下灰蒙蒙的天和珠帘一样的雨幕。
庭院里的枯松子被打弯了枝,池塘里有不少鱼跃上了路面,翻着肚皮睁着濒死的一双眼。
房间里温暖干燥,有护工给她熏好的安神香,角落里的板床上没有哑巴的身影。
她心头骤然一悸,没有坐轮椅,而是撑着拐杖出了房间。
荀家似乎一直都是在忙碌着无意义的事情。她的律师等在前厅,毕恭毕敬道,“荀小姐,荀先生病危,您看怎么处理?”
哑巴昨夜偷偷跑了出去,钻过观察了很久的花丛角落再度回到了当初那间屋子。
把刀送进了荀东来的胸口。
她是荀东来唯一的亲人,黑窟窿里的黑乌鸦们不想跟警察打交道,所以自觉站在一起等她的决定。
“不光彩。”
这是荀艺的结论,她冷漠地看着床上挂着水不知死活的荀东来,“对外说是年纪大了病危吧,别闹出乱子了。”
没有人对此有异议,始作俑者则被她关在了房间里。
第二天清晨她拿着遗产说明回到荀家时,佣人说那个哑巴从二楼跳下来,摔了一身伤,她们搭了手抬回去了。
荀东来身后事宜繁琐,她很忙也很烦,雨过之后天气又变得干旱难耐,好像暴雨天的复仇从没发生一样。
羊毛呢子的奢牌套装下她感觉自己的皮肤干裂了,随时都要掉下恶心的白色碎屑。
等入夜心情不佳地回到房间时,哑巴正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开了一盏暖光的落地灯,侧脸红肿,和第二次相见时的猪头样子相差无几。
尽管这样,荀艺依然可以说哑巴是个美人。
美人的哭声越来越大,好像知道现在这间房子不会再有人伤害她了一样。那是一种悲愤欲绝的哭声,也是一种解脱的哭声。
荀艺在一边静静地等她哭完,她却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最后她终于忍到了极点,理智像一根紧绷的弦在断裂的边缘颤抖,她喝道,“别吵了。”
哑巴却朝她爬了过来,她掏出终结荀东来的刀,用沙哑的嗓子对她道,“姐姐,杀了我。”
公寓中,两点三十分。
李言升在键盘上落下最后一笔,然后他抬头看着窗外车流不息的风景。
距离程溪山离开已经十个小时,他还是没有回来的意思。微信与短信发出的消息仿佛石沉大海,他看着自己握着鼠标的手,关节上的戒指好像在提醒他做了一个愚蠢冲动的决定。
辽市的荀家,宁城的程家。
两个肮脏至极的漩涡搅浑在一起变成一个更大的深渊。
而他是意外卷进去的游鱼,能从中跃出跳过风浪,跃过龙门那么一切唾手可得。
同样的,如果他沉下去,那么只有粉身碎骨。
荀艺说的没错,他不够资格和程溪山博弈。即便他极力逃避,也不得不承认程溪山是他手里的唯一变数。
手机邮箱抖了一下,画面上传来新的消息。
最后一张像素图画跃然在黑色的屏幕上。
那是一朵在夜空中炸开的,盛放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