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没回故里,他不想住早就空无一人的旧职工宿舍,南方天气潮湿,里面说不定早就成了耗子和蟑螂的天堂。
宁城分社在飞机落地前给这位北京来的领导安排了宿舍,李言升拒绝了,他拎着行李箱站在机场吸烟室里拨通了房东的电话。
那头的声音像是蒙了层雾,带着轻微的电流声,一口浓重的方言让他打车到三道桥路瑞景花园小区门口。
李言升一边应着好,一边把烧了一半的香烟拧熄在大理石烟灰缸里,他不抽烟,但烦心的时候喜欢点着一根夹在手里,让烟草味慢慢把他整个人浸透。
三道桥路位于宁城市中心偏南,周围有各种大型购物中心,租金其实并不便宜,但胜在交通发达,正对面700米就是宁城市公安局,地铁只要两站就能到达程家美术馆所在的淮海东路。
他要跟踪报道程家的案件,最快捷的途径无非是接近程溪山,或者市公安局负责案件的警察。前者他当然不可能去见,后者则有报社帮忙牵线。
留给他的时间很短,社会新闻与娱乐新闻和财经新闻不同,热度的最高阈值也就在事发的一两个月,一旦错过会损失很多价值,靠报社牵线固然能写出一篇完美的报道,但......
李言升扔掉了烟蒂,快步走出暗灰色的机场大厅,他看着人潮心里并没有过多的想法,而是在坐上出租后拨通了一个电话。
那头的人很快接起,声音带着点惊喜,“言哥,你回来了?”
淮海东路附近比他离开时繁华的多,所以置办生活用具只花了很短的时间,他爽快地和房东签下为期半年的合同后去浴室冲了个澡,换上一套干净的运动服,在头发还没完全干透之前下了楼往一处吵吵闹闹的巷子走去。
老城区容易让人产生割裂感,比如刚才还是闪着霓虹的钢筋森林,一转身可能就是人间烟火,旧屋院落,耳侧叫卖声不绝,陈旧的招牌可能好几年也没有换过,沾满了黄褐色的污迹。
他路过的时候甚至能闻到那些陈年的油烟味道,并不反感,反而觉得亲切——刚到北京的时候他并不宽裕,在单位倒是有食堂果腹,一旦跑外务就不行了,抓着点可怜的报销上限,他只能去这些苍蝇馆子凑合一顿。
尽头是一家名为“明小厨”的菜馆,门口等候区的塑料椅子上坐了个穿大裤衩人字拖的男人,经年累月的训练让他即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也保持着良好的身形与坐姿。
李言升弯了弯眼睛,他出声喊了一声,“顺心。”
石顺心正跟手机上的一款小游戏较劲,听到有人喊他,手指一滑,然后抬起圆溜溜一双眼,怔愣几秒后,他抓着手机一跃而起,大喊,“我去!”
“言哥!你怎么长这么高了!”他像个猴子一样挂在李言升身上,狠狠地勒了两下。
他们很久没见,但石顺心从小到大就是这样自来熟的热情性格,尽管李言升不是很习惯这样亲密的拥抱,但这样坦白热烈的情感似乎把他那点近乡情怯和陌生冲散了不少。
“都当刑警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他笑着撕开身上的猴子,像个长辈一样理了理石顺心皱巴巴的衣服。
石顺心一听这话脸就有些拉着,边叹气边拽着李言升往不大的店面里走,嘴巴像开了闸的大坝。
“你不知道,就是在单位稳重惯了,见到你才要张狂点,不然一整天端着憋着,我迟早把自己憋出毛病......诶,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兄弟我可订了一桌子菜,要不是我家老爷子这几天回老家了,他肯定也要来见见你,五一你寄给他那些补品可把他感动的,就差把我这正牌儿子给丢出去了,好像你才是他亲儿子似的。”
“话不能这么说。”李言升拍了拍他跟着在一处角落落座,“石叔算是我当年的恩人。”
“什么恩人不恩人的,他就是尽本职工作查案子。”石顺心是个话匣子,手上却不停,麻利地把餐具用开水烫过,又抽出餐巾纸擦了擦桌面,“倒是你,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么多年也不见回来。”
“工作啊......天南海北的跑,北漂也不是什么容易事。”李言升按了按眉毛,“当然,比不得你们刑警累。”
石顺心大大咧咧,“有案子的时候忙得像条狗,没案子的时候也就那样,我级别不高,打打杂就行,真的累的是我们邢队,上次美术馆那个案子......”
李言升眉心微微一动,他还没开口,这小子就已经挑了话头,然而石顺心的脸色很快沉了一沉,有些尴尬道,“对不起啊言哥......我差点忘了你跟程家那个......”
“都是过去的事了。”李言升保持着惯常的微笑,他很会利用自己的皮像,那是一个很容易让放松警惕的笑脸,“我跟程玉林顶多算是好了一个学期,她出事我很可惜,算不上刻骨铭心,当年石叔洗清我嫌疑之后......程家再有什么也跟我没有关系。”
“这不是听说男人都有初恋情结吗......”石顺心尴尬未减,正想抽自己一耳刮子,恰巧这时一双粗糙的大手端着一盆酸菜鱼吆喝道,“菜来咯。”
明小厨是地道的宁城风味,店里冷气开得很足,盆里鱼肉雪白,葱花红椒被炸出诱人的麻香,充斥着这个角落。
石顺心如蒙大赦,他给李言升夹着鱼,嘴上不停,“这个好吃,我们以前通宵之后都来这,老板娘人也好,见到我给的菜都比别人多。”
“初恋情结啊。”李言升吃饭不挑,他看着眼前的酸菜鱼,对这四个字的兴趣显然更大,但只是一瞬,他摇摇头,声音没什么波澜,“算不上初恋。”
石顺心比李言升小三岁,至今还是个愣头青单身汉,他听不懂什么初恋不初恋,只是本能地察觉这个话题并不适合今晚的氛围。
程玉林的案子是他爸破的,13年的时候乐游网吧是个三教九流的地方,那年电脑没有这么普及,打游戏的看电影的都往网吧里扎,以至于高考结束那一段时间里人员混杂,人流量极大。
程玉林就死在二楼的独立小包间里。
身边有几个烟蒂,黑色的连衣裙被掀起,蒙在她僵硬的脸上,掩住了那张临死前惊惧骇人的面孔。
尸体上没有提取出男性DNA,但在检测出了润滑液的成分,这条路走不通后,网吧楼下的监控拍到了程玉林进入的画面以及三分钟后她的前男友李言升进入网吧的画面。
于是作为第一嫌疑人的李言升在派出所呆了几天,尽管他一再强调自己不是凶手,网吧人员也证实了他进出前后不过三分钟,却因为网吧人杂,二楼的监视器又形同虚设,记不清他是否进入过二楼包间。
警察怀疑他原因很简单,李言升与程玉林有很大的矛盾,十三中的人都知道,程三小姐和李言升早恋过,然后在高三快要结束的时候,程玉林果断甩了李言升。
年轻人的情爱总是冲动不讲道理,程玉林家里有钱,李言升虽然成绩优异长相帅气,但在外人眼里,他的家境和程玉林无疑是天上地下,穷困的单亲家庭,攀上高枝被甩,因爱生恨,从而报复也是情理之中,何况他还“恰巧”出现在了案发现场。
就在所有矛头都指向李言升时,当时的刑侦支队队长石平安却从来没有怀疑过他。
程玉林案事发时已经出了高考成绩,李言升以408的高分成功位居十三中前五名,被录取到北京顶尖的大学,他实在没有必要在这个时间节点毁掉自己的未来。
于是石平安采用人海战术,熬鹰似的翻查乐游网吧附近的监控,一个一个询问是否有人看见李言升进入网吧包厢,最终排出他的嫌疑,用最快的时间抓到了真正的凶手许晓宏,保住了他的前途。
甚至在李言升离家上大学的时候看他孤身一人可怜,出了一笔钱。
自那之后李言升即便不回来,也会时常联系石家,甚至远程指导石顺心学业,让他从一个吊车尾成功踩着他爸的脚印考进警察学院。
所以石顺心总是很亲切的叫他一声哥,现在他调回宁城,自己当然要巴巴地跑过来接风洗尘,他咳了咳,假意把程家的话题绕过去,“对了言哥,你这次回来待多久啊?还回北京吗?”
石顺心早在微信里说了他还要回警局值班,不能喝酒,李言升只给自己倒了半杯啤酒,然后开了一罐冰椰汁递给他,“不知道还回不回,我回来跟的就是美术馆的案子,你们的破的快些说不定我就能快点回。”
好嘛,又绕回来了。石顺心差点呛一口,他端着椰汁脸上有些苦色,“哥啊,怎么连你也在给我施压啊。”
程家美术馆被砸其实已经告一段落,一来小混混说他们的鬼火常年乱停乱放,甚至都不知道那些钱和字条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几个人自认街上混的要讲义气,收了钱自然要办事,一上头就去砸了美术馆。
偏偏美术馆那玻璃都是钢化防弹的,几个混混拿着钢管砸了半天都没砸碎,只砸出一些裂缝,最后恼了,干脆直接写了血债血偿几个字。
“我说那帮傻比也是挺厉害。”
石顺心忍不住爆粗,“美术馆街上都是摄像头,他们为了不被拍到,还拿红油漆刷了一个,言哥你知道吗,那小子举着红刷子就这么凑过来一张大脸,生怕别人认不出他似的,现在人都蹲着等判决呢,本来以为都结束了......”
石顺心深深叹了一口气,猛灌一口椰汁压了压火,“谁知道,他吗的差点弄出一条人命。”
李言升眸子在小店的灯光下隐隐有些发暗,他知道石顺心指的是六月初发生的爆炸事件,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鱼汤里煮好的丸子和肉夹给眼前明显憋着火的年轻警官。
“六月一号儿童节,那个管理员是个单亲妈妈,女儿才三岁,那天她是准备下班陪孩子的......结果就被炸成了重伤。”石顺心深深吸一口气,“这孙子被我抓住一定弄死他。”
“炸/弹是在哪里发现的?”李言升随意一问,又像想到什么,抱歉道,“这些恐怕不能向我这个记者透露吧。”
他知道警局的规定,不能向外人透露太多细节,尤其是记者这种行当,上世纪媒体业刚兴起的时候,大批记者跟踪报道案件导致嫌疑人失控的先例有很多,不少受害者说白了是死在了无良记者和舆论手上。
这个问题对石顺心来说,其实是有点冒犯的意味在。
“你是你,他们是他们。”石顺心摇摇头,显然对他的信任度比别人高出许多,大着舌头道,“更何况哥你在静海那种正规的官方大报,跟哗众取宠的野路子不是一道,给你讲讲也不是什么大事,最近我正愁着呢,毕竟这起案子问题很大,总感觉千丝万缕地绕不清楚,那颗□□,是藏在快递里的。”
“土炸/弹?”李言升消化着这个信息,当代社会想搞到伤害性的炸/药不是件容易的事,土炸/弹是自制炸/弹的俗称,自制炸/弹比不上炸/药的威力,但是造成的伤害仍然不可小觑。
“物证科说是从烟花里拨离的火/药,灌在一个输液瓶子里,装了个简单的定时打火装置,不是什么高端操作,换句话说制作门槛很低,威力也一般,这样的土炸/弹其实离远点危害不大,偏偏不巧的是事发的时候,邓莹正把那个快递拿在手里,结果可想而知。”石顺心回想当时的惨状,有些不忍。
“美术馆按规定是有安检的,但是内部员工习惯从后门取快递直接去办公室,直接就绕过了安检,更要命的是,这么大一个美术馆,快递盒子就堆在后门传达室,等员工有空了自己会去拿,监控里那天拿快递的员工不少,但几乎都是很快就取走了,根本没有时间做手脚。”
“审倒是审了,但那几个员工都没有动机,至于送快递来的小哥也审了,更加是什么都不知道,每天经手的盒子太多,压根都忘了这茬,这一周我们忙着追溯发货地和途径地,咋说呢......这个快递盒子就像凭空被人塞了东西一样,发觉这条路走不通以后,我们已经开始排查其他可能性了。”
“是针对邓莹,还是针对美术馆?”李言升觉得有些矛盾,快递是寄给邓莹的,表面上看似是对邓莹造成的人身伤害,但案件发生地是在上个月发生暴力破坏事件的美术馆里,这样邻近的时间节点如果是巧合,那也太巧了。
石顺心没有回答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在热气腾腾的火锅气中一个劲儿地给李言升夹菜,“哥你觉得呢?”
李言升看着眼前堆成小山的食物,坦然道,“程家。”
“嘿。”石顺心一笑,“我就说哥你是聪明人,跟我们局几个大佬想的方向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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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