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忱走出演播厅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黎汝的拍摄进度被他耽误了两个小时,所以这位红人满脸都是不愉,刚才的小助理唯唯诺诺地守在一边,表情是害怕的,也是麻木的。
他离开时看了这个女孩子一眼,忽然就想到了躺在法医室的姚家灵。那张干枯灰败的脸孔和无数个他见过的尸体一样死气沉沉。
从程氏的人资经理沈阳到程溪山,一路摸查到黎汝,他对姚家灵的生平已经烂熟于心。
邢忱借着车内的灯光打开了文件。
二十二岁,独生女,出生在西部一个小县城,父母都是体制内,这一点决定了她的家庭条件并不差。
幼时姚家灵就沉默寡言,成绩长相都平平无奇,或许这辈子唯一的运气都用在了她的高考上。那一年她超常发挥,踩线进入宁城大学一个末流专业,本科毕业校招进入本市一家还算不错的车企,一年后由于身体原因离职。
第二份工作就是影视城的片场管理,再后来她通过认识的朋友来到黎汝身边做助理,直到因为爆料女明星私隐被这个行业彻底拉黑。
邢忱敲了敲方向盘,他见过很多比姚家灵差的家庭,那些小孩都没有自暴自弃过,但姚家灵却好像总是不高兴,资料里的照片上,她几乎没有过笑容。
他觉得这是一个标准的东亚式家庭培养出来的小孩。前十几年以成绩为重,父母给她的条件在一部分人眼中算得上优渥,但同样的,这对夫妻的掌控欲相当强。
停尸房里认尸的时候,他看到千里迢迢赶来的父母边哭边大声吵闹着遗体的处理方式。父亲指责母亲对女儿冷漠,从不关心她成绩和工作以外的事,母亲指责父亲愚忠死板,不给女儿任何喘息空间,以至于姚家灵自从工作后一直不愿意回家。
他们在走访中知道姚家灵是个有些孤僻的人。她的唯一爱好是买漂亮的衣服裙子。从车企开始,她每个月的薪水有一大部分开销都放在这部分爱好上,并且会在某些时期超出消费预算。
不大出租屋里几乎摆满了她买的这些“公主裙”,而生活中的朋友却说从没见她穿过。唐凌宇做侧写时告诉他姚家灵是个有严重容貌焦虑的人,她自卑于外貌又渴望美丽,尤其是游离在名利场对黎汝之类的人司空见惯,最后产生了名为嫉妒的情绪,堵死了自己的路。
邻市的气温比宁城低了很多,邢忱将文件又捋了一遍,然后更迷茫了。最近发生的两起案子都隐隐透露着不合常理,程溪山看似与案情无关,但又像是一个线索串联起整个过程。
白天城市下过暴雨,现在雨水小了很多,邢忱看了一会儿窗外灯火通明的大楼,给石顺心去了个电话。
“你们查到哪儿了?”
石顺心在监控屏幕里看着白浪山这几天所有的录像已经五个小时,他不敢看漏一点相关的信息。白浪山作为旅游景区人流量一直相当可观,他观察了很久也没有什么结果。
他让宋晴和另一个警员继续盯着,自己则拿着手机走到了屋外。
“监控里没有出现姚家灵上山的画面,晴子还在继续盯着。”石顺心抹了抹额头,他有些焦躁,“而且我们查到她死亡时穿的那条裙子是一个品牌的经典设计,市场上的二手价值都已经突破了六万,检测结果那条是全新的,她的购买记录是一周前,花光了他账户里所有的钱,估计是那时候有了轻生的念头,什么都不在乎了,所以花光了所有积蓄。”
“数据导出来了吗?她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人?”邢忱听着头疼。
“查了,她最后的聊天记录是和沈阳找工作的,从那以后就没有任何记录。”石顺心叹了口气,他不解道,“认识凶手也该有个过程吧?还是我们真的想多了她就是自杀?”
“肯定有什么遗漏的地方。”邢忱看着车窗外,“静下心,把白浪山监控时间再往前调一调,那条裙子看起来不可能毫无痕迹的带上山。”
“明白。”石顺心平静了一点,又欲言又止道,“还有,刘医生来了电话,邓莹器官衰竭,也就这几天的事儿了,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知道了。”
这个消息反倒在意料之内。爆炸威力过大,人救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刘黎早就给他打过预防针。然而关于炸弹来源还是个未解之谜,检验科只能从炸药成分和包裹炸药的容器外壳进行地毯式排查,玩偶服的大学生已经调出了名单准备走访,这无疑又要耗费大量时间。
邢忱想安慰石顺心两句,但他不是会说软话的人,整个支队都处在阴云密布中,他刚张了嘴就听到电话对面传来了宋晴的声音,“查到了她上山的时间了!”
白浪山后山脚下,漫山遍野的白桂花香馥郁。
景区六点关门,但山上别墅区的住户可以无限制进入白浪山的车道。程溪山一个人来的,他将车停在了后山停车场,然后徒步走到了这片花海旁。
夜幕下这里静谧非常,路灯下还能看见一些□□的蚊虫,没有人能想到这里躺过一具女孩尸体。
她活地毫无存在感,死地悄无声息。同样是自器官中诞生的生命,同样被上天赋予了思考和探索的能力,但一切又那样不公平。
有人生来拥有金钱,有人生来拥有美貌,乃至一定程度二者转化兼备,而大多数人庸庸碌碌一生也不可能拥有其一。
程溪山承认自己是个庸俗至极的人,他和世界上大多数人一样,会屈服于金钱和美貌,更会屈服于值得探究的灵魂。
从高中起他就不认为李言升是什么可怜人,尽管他确实因为生活窘迫忙碌不堪。但他有一张出众的脸,因为这张脸,他的一切行为和阴暗面都变得合理起来。
高中时的程溪山并未过多在意李言升的长相,乔航班级上的惊鸿一面影响式微,在他的生活中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美人。
然而在姚家灵死后,他想过自己产生兴趣的起点——当年的放马亭江边。那天没有太阳,满身是水的少年在芦苇荡中转身看他,那一瞬间他想到的居然不是书包中死去的可怜婴儿和震惊的表情。
而是将目光放在了因浸了水显得清晰的身躯线条和淡红色的唇上。那是他从未见过,独属于少年的,男性的美。那双总是偷偷看向他的眼睛浓黑深沉还有错愕惊慌,正隔着几米的距离沉默地和他对视。
他忽然就觉得有意思起来。所以少年时的程溪山迎着江风走了过去,并肆意加入了这个秘密,细心地为他安排好一场无痕的抛尸。
他对李言升的兴趣就像是一条递减曲线,在让李言升去玩弄程玉林感情后,这条曲线反而降到了最低。
他忽然觉得无趣。
过于听话的人总是这样,和他人生见过的庸碌凡人并无二致。所以在李言升循规蹈矩地毕业后,他再没有关注过这位年轻时的心动对象。
谁知道过了很多年,他再次回到了宁城,且就站在爆炸案发生的楼下,用那种他熟悉的,狼狈的身姿和阴沉的目光看了过来。
和姚家灵一模一样。
呆在黎汝身旁的姚家灵矮小,普通,因为过于瘦弱看起来畏畏缩缩,绝对不是讨人喜欢的模样。
后来她被杀死在白浪山,并被李言升目击,简直是一场完美的讽刺表演秀。
程溪山抬起眼看向山顶几幢亮着灯的别墅,沉下了目光。邓莹和姚家灵看似毫无关系,但由他充当线索,并强制李言升搅在里面,这已经说明了现在的案件和十几年前程家的几起案子有关。
程吟,张天羽的死亡暂且不伦,与李言升有关的只有程玉林。
去警局领程玉林尸体的那一天程家人已经麻木。短短几年间,一个兴旺的家族死地就剩下几个人,双胞胎的母亲冯柔哭得肝肠寸断,程思则一如既往地古板沉默。
路过走廊时,他听到审讯室内李言升对石平安声嘶力竭地吼叫,“我没有杀她!!”
他确实没有杀人,程溪山隔着墙想,李言升迫不及待想逃离宁城,逃离他,408分的分数无疑是一张最快的高铁票,何况他没有任何理由对付这位“前女友”。
果然,仅仅三天后,石平安带领的小队就抓住了许晓宏,并将他送上了法庭。
但这起案子的再多细节警方没有像大众公布,就像是为了保护什么一样。
程溪山拨通了一个号码,对面传来了老人颤抖的声音,“喂?”
“王先生吗?”程溪山扯下一朵白桂碾碎,“我是程氏的经理,茶养山房最近的预约名额请问还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