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秀兰出现后,梅红就不给自己的本子带去澡堂了。
以前搁澡堂里没啥理由,就是踏实,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她除了晚上睡觉,大部分时间都在芳芳澡堂,梅红心中,那间新换的铁皮柜比家里的抽屉更结实、可靠,埋着她十三年的秘密。
她每月去省城没藏着,最早还有人开玩笑,说找相好的呢?
梅红挺开得起玩笑的,跟着笑,不搭话。
后来街上有个卖凉皮的,紫棠脸,有些龅牙,人看起来倒是挺老实木讷,那年北京办奥运会,所有的电视都在转播体育频道,睁眼闭眼都是五个环,你在芳芳澡堂换衣裳的时候看乒乓球决赛,洗完回家买菠萝吃,老板一边削皮,一边看电视上给张怡宁颁金牌,热闹的体育赛事似乎给人们距离也拉进,谁都能指点几句,也爱往一块儿凑堆,有天晚上在外面乘凉,居委会给整了个投影仪,大街小巷都聚着看比赛,梅红坐在马扎上,后面几个男的说菲尔普斯,说操,这他妈鲨鱼转世成精。
卖凉皮儿的挨着梅红坐,问她,听说你以前也搞体育的,打拳击?
梅红说是。
卖凉皮儿的说,女的练拳击,拿奥运冠军那种,跟男人打,能打赢不?为什么女的要练拳击,我觉得这不合适,将来谁敢娶,没有一点贤惠样。
梅红看他一眼,不想说话了。
卖凉皮儿的搓了搓手,他的手被麻油浸润了那么多年,手指肚儿很粗,又亮,呈现出一种鼓囊囊的感觉,他就用这双手碰了下梅红的肩,声音很低,说我听人讲,你每个月去省城找对象啊。
居委会的人穿着红马甲,在前面拿电蚊拍打蚊子,偶尔“噼啪”一声,闪出很小的蓝色火焰。
卖凉皮儿的说我给你提个建议,主要是我个人感觉,你这不就是千里送——
梅红当着街坊邻居的面,给人打了。
从此,都知道芳芳澡堂的梅红脾气赖,不能招惹,也没人再关心她每月去省城干什么,其实梅红跟老板提过,说姐,不得出结论我这辈子都不安心,老板在电脑前嗑瓜子,说成,我支持你。
除了周秀兰之外,梅红还怀疑过两个人,她最开始没经验,比较莽撞,除了那天跟领导拍桌子外,跟教练也杠上了,走路虎虎生风,可证据总是在关键的那一环断开,她就像在雾气中跋山涉水地走,怎么着也寻不到出路,老板的丈夫读过书,说你这是永无止境的西西弗斯,每天把巨石往山上推,到晚上再滚落下来。梅红听不得这个,也不太懂,她说你别整这西方洋气玩意,咱中国人得学沉香,什么往山上推石头,我拿斧头给山劈了。
她劈了这么多年,终于把范围缩小到周秀兰身上,按照原本的计划,下月中旬,她就打算去会一会对方。
结果山长了腿儿,自个儿跑来了。
老头去药店门口领鸡蛋都没这么勤快,周秀兰又来搓澡了。
梅红唰唰地冲着洗浴床,说:“你也别搓太勤,对角质层不好。”
周秀兰很腼腆地坐着,她生育过,腹部垂下一点赘肉,妊娠纹已经变成浅银色,形状很像在风中摇晃的树枝,一道道的。
周秀兰说:“我知道,我就是想过来跟你说说话。”
梅红说:“成,说吧。”
周秀兰笑了:“你这样,我就不知道该说啥了。”
她仰面躺在洗浴床上,四肢摊开,说:“这些年我净在外面跑了,现在想想,瞎折腾。”
梅红抬起她的胳膊:“是,还是家里好。”
周秀兰说:“没错,家里好。”
梅红问:“你和孩子现在回来了,哥呢?”
周秀兰偏过头:“哥?”
梅红:“嗯。”
周秀兰“哦”了一声:“你说他啊……回来了,想着看能不能去健身房当个教练,就是怕他脾气不好,关起门,自家人怎么着都行,可别在外面闹出事。”
胸口和肚子都搓完了,周秀兰支起一条腿,大腿内侧烫伤的疤痕仿佛更明显了点,梅红一边给膝盖打圈,一边拿眼睛看,问她:“你这怎么弄的?”
周秀兰说:“烫的。”
她身上没什么灰,搓一会儿皮肤就变色了,梅红知道不能再使劲儿,不然人受不了,会觉得火辣辣地疼,可她心里憋着一股子火,愣是没放松力气,澡堂子里全是水蒸气,熏得人眼睛疼,搓澡巾发出很大的唰唰声,周秀兰也愣是一声没吭。
翻身过去,除了那几块淤青之外,肩膀头又多了块牙印,都结痂了。
梅红拿毛巾擦汗:“你这也是烫的?”
周秀兰伸手,给湿溻溻的头发挂耳朵上:“磕磕碰碰的,难免。”
梅红不再问了,心里那股子火又窜起来,从小她妈就说她胆大,脾气急,说不了几句就要跟人动手,不如送去武校,跟人打个痛快,后来她教练也说,你在场上要耐着性子,不能一昧进攻,要注意格挡,要防守,才不会挨打。
梅红才不怕挨打,她有自己的一套路子,别人被打中看得人揪心,她不一样,被打反而会兴奋,因为这个瞬间是反攻的绝佳时机,摆臂,挥拳,场外的教练鼓起掌,说漂亮。
后来教练说,多亏你下盘稳,被打了也能站得住。
梅红说那可不,腰好,腿好,有劲儿。
这会儿周秀兰不说话了,梅红一边搓澡,一边盯着肩膀上那个牙印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感觉这一圈结痂的伤痕有点小,红肿着,倒是很圆,像她最喜欢的那个拳击手套。
她直接开口:“以前我给个姑娘搓澡,脊梁上全是道道,看着吓人,我问她咋回事,她说她爹拿皮带抽的,洗完澡我就拉着她手走了,她爸妈离婚,她爹抢了抚养权,又不好好养,捏着她问前妻要钱,前妻见不着孩子,逼得没办法了出去打工,姑娘还以为是她妈不要她了,你知道的,这种畜生玩意肯定会说她妈坏话。”
“以前她奶奶在的时候,奶奶给洗澡,后来她奶奶糖尿病死了,小姑娘冬天来澡堂子里,衣裳一脱,我看着都心疼,还有烟疤,”梅红拿手比划了下,“你说这男的是不是变态,拿烟头往自个儿姑娘腿上烫,我就带着她找妇联了,没几天,她妈就回来,给小姑娘带走了。”
周秀兰很惊讶的样子:“哎呀呀……”
她撑着身体坐起来:“后来呢?”
梅红避开那些淤青:“她妈给带走,去外地念书了。”
周秀兰问:“那她爹呢?”
梅红说:“抓走,关起来了。”
周秀兰又问:“你不怕吗,不怕他出来报复你?”
梅红笑了:“不怕。”
周秀兰不说话了,她俩曾经是一块训练的队友,也打过很多次比赛,一般来说都是梅红赢,她打拳有股狠劲,很疯,周秀兰招架不了,最后站上领奖台的时候,往往是梅红脖子里挂了枚金牌,周秀兰拿银牌或者铜牌,那会儿梅红年轻,傲得很,怎么也想不到她俩是队内退役最快的,一个患了伤病,另一个谈恋爱早早结婚,然后又在澡堂子里遇到,她穿着不成套的胸罩裤衩,对方则赤-裸着躺在洗浴床上,满身伤痕。
梅红觉得,没劲儿透了。
她舀起一瓢水,往周秀兰身上泼:“你不用跟我兜圈子,有需要帮忙的直接说,没有的话也不用三天两头过来,看见你,我还挺心烦的。”
周秀兰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旁边已经有人在催了,今天星期五,人多。
梅红还掂着那个水瓢:“下去。”
周秀兰翻身下去了,自己给塑料薄膜揭开,卷了两下也没揉成团,她后背淤青还挺显眼,旁边有人看她,一个上点年纪的妇女经过,嘴里“哎呦”了一声,问:“你这是摔着了?”
周秀兰摇摇头,说:“我没摔。”
梅红已经不理她了。
周秀兰在旁边站了会儿,回到自个儿的喷头下面,给身上冲了遍,没打沐浴露就走了。
今天生意好,梅红顾不上吃饭,一直在被叫名字,刚开始搓澡的时候,老板问她,你以前打拳击的,现在给人搓澡,心里有没有落差?梅红说没有,这玩意也没多大区别,反正都是吃力气饭,不寒碜。
给最后一个人搓完,梅红的腿弯都有点颤,她活动了会手腕,去水池那洗了把脸,掂着个小水桶出去了,里面放着没拆封的浴盐和一条毛巾,发黄的塑胶帘子掀开,周秀兰在外面坐着,已经穿好衣裳了。
梅红从衣服撑上取下来件毛衣,也穿着了。
外面现在天气冷,从澡堂子里出去,那风一刮就能给皮肤吹皴,梅红拿手指头蘸郁美净,仔仔细细地擦了脸蛋,转头看周秀兰:“你来点不?”
周秀兰一听就哭了。
她说:“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
梅红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心脏那流,表面依然镇定:“你说。”
周秀兰说:“我这不是摔的,是男人打的。”
梅红:“哦。”
她给保湿霜的盖子拧好,放在床头柜上,没打开1号更衣柜,今天梅红所有的物件都在外面搁着,她拿毛巾擦了擦头发,就蹲下,给自己绑鞋带。
周秀兰说:“我和任枫是被开除的。”
周秀兰说:“我那会太年轻了,就二十出头,他几句甜言蜜语就跟着信了,你出事后,队里对我的期望很大,想着接下来的比赛就靠我了,你知道,省内每年去国家队的名额不多,都是削尖了脑袋……”
梅红已经往外走了,周秀兰在后面跟着。
“我意志力太薄弱,那会儿看了很多的台湾言情电视剧,就很想谈恋爱,结果耽误训练,给队里抹黑了。”
梅红跟老板打了个招呼,推开玻璃门,被冷风吹得一个哆嗦。
周秀兰跟得很紧:“所以你病的那会,我没有去看你,很后悔,听说你能重新站起来,我也由衷地为你高兴。”
梅红站住了:“你为什么不去看我?”
周秀兰也站住了:“因为你出事后没多久,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路灯很亮,给俩人的影子拉得好长。
梅红问:“你不是说,孩子十岁吗?”
“骗你的,”周秀兰说,“我怕你怪我……你复健的医院三楼是妇产科,我就是在那生的。”
她短促地笑了下:“是女儿,今年十二了。”
梅红被风吹得有点冷,她想了会儿:“你说你错了,又一直过来找我,到底想干什么?”
周秀兰说:“我想离婚,我受不了他打我。”
梅红问:“那我能帮你?”
周秀兰很笃定的样子:“能,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更新时间可能有点不固定,尽量日更,月底一定会完结,感谢你的阅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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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