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边的最后一抹余晖消逝,夜色降临,寒风萧瑟,暗蓝色的河流,缓缓穿过古老伊阙。石窟中燃起了一堆小小篝火,熊熊火光映着老石匠饱经沧桑的脸,他轻声叹道,“帝竑待灵兮的一片痴心付之东流,急怒之下,便令风神纵风,雨司布雨,使得伊洛之水迅速升涨,整个河洛地区洪水泛滥,沦为一片汪洋,无数黎民百姓尽被水淹。
幸得琰从天帝处求来劈天斧,当年,就是在这儿,伊阙被琰一斧劈开,水患才最终得以解除,从此伊阙生成、伊水北流。然而,因灵兮仙子私盗息壤,天帝震怒,竟将她困在洛水之阳,不允她再上天界。唉,可叹灵兮与少帝这一对相恋之人,从此天人永隔,不得相见。”
“后来呢?”我连声追问,心中又急又惊,老石匠所讲叙的故事,竟与我在梦中所历一一吻合,莫非,我因睡卧于伊阙,才会生出这样的幻象?还是,另有其他原因?
“后来,幸得少帝之妹姑媱相助,灵兮才得以重返……”
老石匠话音未落,窟外传来了马蹄之声,老人神情一变,迅速拿起石罩将火堆罩住,顿时石窟中陷入一遍黑暗。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刚才明明望见这儿有火光的。”有人道,“段将军,这儿有一匹马。”
我猛然起身,眼眶轰的一热,唤一声,“段大哥。”提裾疾步冲出石窟外,不远处,十数名北齐军士正高举火把沿河滩而走,为首一将,身形魁梧,仪容粗犷,正是段虎。
仿佛在离乡背井的天涯路上,突然遇见了久别的亲人,一时悲喜交加,泪零如雨。来不及思忖,唯知快步奔下河滩,未等众人拨剑,我已伸臂将他一把揽住,哽咽道,“段大哥。”
段虎手中之剑拨出一半又愕然收回,愣了片刻,神情大窘,“喂。姑娘,你是谁?你干嘛抱着我?”段虎手忙脚乱的想要将我推开,他的身畔,一众将士佩剑依旧插回鞘中,尽皆哧哧笑出声来。我仰首望着段虎那熟悉的脸庞,声已哽咽,“段大哥,是我,我是木兰啊。”
“木兰?”他又是呆又是惊,脸上神情复杂变幻,见我连连含泪点头,他将火把凑近我,“你怎会是木兰?不对,木兰额上有胎记,你没有?”连连摇头,“不是,不是,你不是木兰。”又疑惑道,“也对,有点象,七分象。”又挠头道,“不对呀,木兰是男的。”
他指着我,又指着我肚子,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不仅是个女的,还,还是个孕妇。”又试探着问,“莫非,你是木兰的姐姐?不对呀,木兰只有一个瘸腿的哥哥。”
我气得重重一敲他的头,破涕为笑,大声道,“段虎,你读书若再是这般不长进,小心我到段大人那里告你去。”他的眼睛蓦然睁大,“木兰,当真是你呀?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你怎么变成女的了?”
我虽是笑着,眼泪却忍不住噗噗往下掉,“我本就是女的,是你笨,没瞧出来罢了。”
段虎犹在将信将疑,伸手摸向我额心,“那你额上的梅花呢?”
我嗔笑道,“被我洗去了。”“胎记也能洗去?”段虎一呆,又狠拍自己的头,“这么说,长恭,长恭他早就瞧出来啦?难怪我就瞧着那小子与你有些不对劲。”段虎一脸懊恼,“啊,还有孝琬他们,一个个促狭的装神弄鬼,独把我一人蒙在鼓里。”
“长恭呀,比你也聪明不到哪儿去。”我一边揩泪一边笑,一想到当初长恭那不开窍的模样,不禁笑得唇角上扬。
“木兰,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与长恭一起去突厥的吗?为何没有随他一起回来?”段虎一连几个问句抛来,“长恭那家伙风风火火的,从突厥回来又跑回突厥去,如今又在晋阳城闹了个天翻地覆,我与他数次错过,还没来得及逮着他问你的消息呢,你竟然给我大着肚子出现在这里。”又气恼道,“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是不是长恭的?”段虎未待我回答,已经一撸袖子,怒目一横,愤懑道,“高长恭那小子竟敢这样对你?”
“段大哥,且让我先问你吧,你怎么会出现在伊阙这儿?萧飒不是说你回晋阳了吗?”
“我们还未到晋阳时,半道就遇上了斛律光大将军。”
“是不是斛律将军率援军先至?那长恭呢?”
“突厥燕都王仍在急攻晋阳,长恭与我哥都脱不开身。至于为何我会在此嘛,”段虎环顾左右,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木兰,我们还是先回洛阳城中再详谈。”
“稍等一会。”我转身望向石窟处,只见老石匠举着火把,捋须浅笑道,“姑娘,你且随段将军去吧,我会一直守在伊阙,待到洛阳城解围之后,你再回来慢慢听我讲故事也不迟。”
翻身上马,却看伊水上薄雾渐起,寒雾,如少女白衫,渺渺缭绕于水面,远处伊阙隐于浓夜。段虎见我扯辔不行,奇道,“木兰,怎么不走了?”
我问道,“段大哥,你久在洛阳,可曾听过九天玄女的传说?”
段虎一时犯懵,道,“灵兮仙子吗?当然听过的。怎么了?”
我浅笑道,“我刚刚睡在伊水边,竟然梦见了九天玄女呢。”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段虎道,“当年,曹子建返鄄城,行至洛水畔休憩时,还梦见了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洛水女神呢。”
我不禁诧异,“段大哥,你居然也看《洛神赋》啊?”
段虎挠头道,“什么洛神赋?这洛水女神的传说,还是当初长恭说给我听的呢。什么‘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什么‘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这些都是长恭喜欢念念叨叨的。我听得耳朵起茧,才总算记得这么一两句。”
原来,是长恭说的。我不禁唇角含笑,看来,长恭也曾神思向往这伊洛女神呀。抬眸再望一眼伊阙,昔日,曹子建一梦醒来,徘徊流连于伊洛河畔,‘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想必与我此时是一般心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