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于洛阳高高的城墙上,视线越过夯土坚壁,远处北邙山连岭修亘、青翠若黛、卧于洛阳之北;伊洛二川,若银蛇蜿蜒、天女舞袂、缓缓向东而去。秀丽山河,胜景如画,尽收世人眼底,引来这金戈铁马无数英雄、竟相为之折腰。
刺史段思文大人负手而立,花白的胡须,微颤于风中。白发犹然困古城。可是,在老将军的身上,却找不到一丝颓然,有的只是凛冽的坚定。
望见一袭男装的我,他似乎并不惊奇,反倒捋须笑道,“风采不减当年。”
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单膝行跪礼,道:“末将见过大人。”
他双手虚扶,轻叹道,“你可知?豫州刺史高士良、永州刺史萧世怡,此二人震摄于周军势威,已经一齐献出豫州府悬瓠城,出城投降了北周大将权景宣。”
我惊然抬眸。他继续道,“非我不肯出兵至邙山相救,而是洛阳如今形势逼人。洛阳乃齐之重镇,一旦失守,周人就可长驱直入,邺城危矣,北齐危矣。我受神武帝派遣,驻守洛阳城多年,从来只有一个信念,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烈烈北风,呼啸于耳畔,眼前这位须发苍白的将军,一生躬履素俭,兢兢业业,对身后的这座城池,情感已经渗入到骨髓深处。一句,城在人在,城亡人亡,让我不禁为之深深动容,叩首道,“段大人身负重责,郑翎一切都明白。郑翎只求大人给我一百精骑,我一定救出段虎将军和斛律武都将军。”
段思文凝望着我,环顾对左右道,“取我的雁翎刀来。”
刀,很快取来了,段大人接过刀,抽刀出鞘,铿锵之声不绝于耳,此刀刀刃锋利,刀背九孔串九环,挥动时,声似雁鸣。他将雁翎刀亲手赠予我,道,“这把雁翎大环刀,跟随我征战多年,郑姑娘,如今,我将它赠予你。”
我单膝跪谢,恭敬举接雁翎刀,感激道,“多谢大人。”
战争,永远是残酷的。一旦披上战甲,就要拥有一颗最冰冷的心。于是,俊美纤柔如长恭,亦要让面具遮去绮年玉貌,驰骋沙场时,如嗜血的撒旦一般,纵马挥戟向前。
我扯辔勒马,雉尾盔缨颤舞于夜风中,脸上,是一张狰狞的青铜面具。
长恭,让我带着你的面具,就好似,你与我,在一起并肩作战。
四更时分,洛阳城南门突然鼓角齐鸣、喊声震天。一时间,城外早已灯熄火灭的周军大营人喊马嘶,北周大将尉迟迥披挂出营,然,洛阳城中却无任何动静。
夜风凛冽,周人马蹄凌乱、骂骂咧咧声中,依旧回营。
须臾,呐喊擂鼓声又起,尉迟迥再次披挂出营,军队密如虫蚁集于洛阳城下,骂声四起。
南门嚣喧,而静谧的北门,在漆黑夜幕的掩护下,吊桥被静静拉起,一百精骑纵马悄然出城门,望北邙而去。
出洛阳北门,走阡陌小道,距邙山并不遥远。北邙始自洛口,西逾平阴,连绵百余里,属丘陵地形,山势并不高,最高峰为翠云峰。
据逃出来的李炽、楚炅二将所叙,萧飒他们,就是被困在翠云峰南面的山谷中。
昔日,我在洛阳军中,时常跟随段大哥奔走于河洛之地,对这附近的地形,早已熟悉。
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邙山被伊、洛、瀍、涧四水乃至黄河环抱,人称中龙之脉,在风水学中,为葬地的上上之选。故自古就有‘生于苏杭,死葬北邙’之说。
暗夜行军,静静穿行于帝王将相的墓地之间,除了马蹄声,静得只有耳畔呼啸的风声。进入山中后,众人下马扯辔,口中衔有一枚果核,沿着一条久无人烟的荒僻古道,步行直插翠云峰南麓,山中古木参天,黄叶尽落,深蓝夜幕透过树枝变得破碎,脚踏落叶的沙沙声,偶有鸟儿扇翅惊起。
在密林里行了数里之地,即可望见山下周军辕门,火光点点,结帐连营十数里,扼洛阳南北往来之咽喉。那儿,屯有雍州牧齐王宇文宪、同州刺史达奚武、汉州总管王雄的七万大军。
而萧飒他们就被困在距周军辕门不足千米的翠云山幽谷之中。
翠云山下的这处山谷,四面皆绝壁,犹如布袋状,袋口一扎成绝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如此一来,谷外之人轻易不得进,谷内之人也出不来。
据李炽道,段大哥他们来时各自带有四五天的干粮,故性命应是暂时无忧。而北周似乎也不屑于为了谷中的数百人虚费人力,不过将谷口封了个严严实实,大家一起虚耗着罢了。
李炽俯身穿过丛杂树枝,蹲至我身侧,轻声道,“郑姑娘,你们要小心,切记不可恋战。”
我点点头,“我明白,你们也要小心。”
于是按原计划,一百人兵分三路而行。李炽带着十人轻身沿山脊向北而行,如果顺利的话,他们将避开周军耳目,从谷顶顺粗绳直下,至谷底找到被困的众人。楚炅则率二十人反向往西,埋伏在翠云山至洛阳的必经之路。而我率余下的七十人仍埋伏在原地。
夜,万籁俱静,静得可以听到自己扑扑的心跳之声。
终于,一枝火箭从谷中射出。我毅然起身,道,“上马。”
七十人纵马扬鞭,如疾风般直冲下山坡,在山脚,再次兵分两路,三十人前往谷前接应,我独率四十人撞破寨辕,直冲入北周辕门内,一根根燃烧的火箭射向两侧的白色大帐,不过瞬时工夫,十数顶大帐火光熊熊。
在“劫营”“齐军劫营”的嘶喊声中,星星点点的火把迅速燃起,一队又一队的彪骑纵马冲来。夜浓如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周军一时不知虚实,亦未曾料到闯进营中的,不过是区区数十人,故不免兵慌马乱。
我拍马上前,雁翎刀挥舞向前,连续砍倒数人。一玄铠兵士高举火把,刚好照在我脸上,狰狞的面具,吓得他连退数步,大嚷道,“是北齐兰陵王,是兰陵王的军队。兰陵王劫营来了!”
这一喊,周军更是阵势大乱,人喊马嘶之中,各路兵马乱成一团。
在夜的掩护下,我们四十骑在周营中横冲直撞,几近中军大帐。唇角的笑意不禁扬起,这一番吵闹,守于谷口的那批周军定会迅速回来接应,那么,谷中被困之人,便可以顺利的离开山谷。
兵者,诡道。出奇不意必致胜,有时候,世人所惧怕的虎穴,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可怕。
金鼓喊杀声中,火光越来越盛,兵贵神速,该是离开的时候,我扯辔转身,断喝一声,“撤。”
呼啸的风在耳畔,戴着长恭的面具,我仿佛化身为战无不胜的兰陵王。长恭,你可知?纵马驰骋时,只因有你在我身旁,哪怕前方是龙潭虎穴,亦没有什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