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起床后,单立已被外臣请去议事了。今天没下雨,风也凉爽,窗台摆了玫瑰花,白嫩嫩的花骨朵摇曳,阳光下衬得如雪球一般。我不想出去,倚着窗台,细心打理几片绿叶子。昨晚单立说这些花开得漂亮,回去后,要在琼华宫的花圃辟出一方地专种玫瑰花。心里哼着小曲,是小时候在乌潭听的桃花源,这时佑珍正好进门,听我哼得走调,就笑起来。
佑珍端着一盅参汤,她是特别在意我身体的,叮咛我将炖烂的莲子都吃了。再这样进补,我要流鼻血了。她又说炖了两份,等单立回来,另一份留给他。
“姐姐,他不喜欢吃这种东西。”
“什么喜不喜欢。你们两个小时候都多灾多难的,如今也该认真调理调理。这方子是巴陵老家祖传的,男的女的都能吃,生津养气,补阴又补阳。我拿他当妹夫,才热心肠地炖了几个时辰。”
如今的南宫家里,佑珍与我最亲近了,她也是最有福的,带着三个孩子来请安,如一窝小鸡围着老母鸡,一齐咕咕咕朝我叫唤。他家大妞长得真像她,一副端庄贤惠的气派,略微走近些,双手递上一方金线锦帕,她说这是自己绣的,要亲自进献给皇后娘娘。
“小姨,你喜欢吗?”小姑娘轻声问。
我笑道:“很喜欢。小姨正想要块新帕子,你就送来了。”
孩子们都咯咯咯笑起来。佑珍他们是头一回来雍州,于是我们一起出了老宅,逛逛周边的景致。走到昔日赛马的操场,面前一大片新生的草坪,随行奶娘拿了风筝,几个孩子立刻奔出去玩。
我和佑珍站在树荫下,她说着去南山寺祈福的事,为家宅求平安,为我求子孙缘分,为儿女求仕途姻缘。
“姐姐,你想得够长远的。”
“自然要想的,咱们一大家子人呢。原先住巴陵,不过操心公婆和孩子。如今不同了,你姐夫在外领着差事,阿楚又跟怀东去了永昌,公家的事说不准的,我能不担心么?”
我点头,姐姐是一个母亲,温柔又尽职,目光所及的一切都是她的孩子。
“姑奶奶留在国公府,平常总要人陪伴。你在宫里,我在外面,所以只有我尽孝了。春姨同我走得近,咱们每日都来往的,见我伺候老太太,是拿咱们当自家人。她嘴上不说好听的,心却实诚,剥一篓小核桃,特地分一半过来,大妞身上发疹子,她帮我一起照顾。这样的情分,比亲姊妹还亲呢…”
我知道她和春姨要好,可镇国公府本来与我们亲厚:“姐姐,你想说什么呢?”
这时两个女孩手里的风筝飞上天,举着手欢呼雀跃,男孩还小,奶娘抱着,朝我们挥动胖乎乎的胳膊。我和佑珍挥着帕子回应,一起坐到竹椅上。
“小冰,这样唠唠叨叨,是想告诉你,咱们都是自家人。你和怀东是天上飞的风筝,一心为着朝廷为着陛下打转。那我呢,还有你二姐,还有春姨一家,都仰头看着,都围着你打转。”
我愣愣抬头望着风筝,它只迎着风,随自己的心意飘来荡去。
佑珍又说:“我知道你人在内廷,处事要公正,只是对自己人别太苛求。比如张嫂嫂,去年你们刚入宫,谁也不敢用,怀东特地去庄子请人过来。她念着旧情,抛下男人孩子,任劳任怨服侍你吃喝。你倒好,遇见不顺心的事,当众撒气,张嫂只当得罪了你,找我诉苦好几遍。”
“姐姐,”拾起扇子摇,“我有说过她不好吗?不过问两句宫里每季吃喝多少,外头田庄送来多少,盈余有多少。很简单的事,问得仔细点,她倒委屈了。现下时局艰难,城外常有饿死人的,宫里也该节俭些,吃用不完的,发到各处大庙去接济。他们呢,背地里将东西高价卖了,还当我不知道,拿出账本子糊弄我。”
佑珍笑道:“城里各家的老佣人都这样,哪里当差,总要找些油水。宫里当差更不易,起早贪黑,衔着自己性命,她还指望你发的俸禄不成?你有你的道理,只是他们不会明白。看在国公府及怀东的面上,不用计较太多,横竖她对你忠心,宫里的大大小小也没亏待。”
“姐姐,因私情论事,磨蚀秩序,诸事堕矣。前朝就这样,恣情糜烂,外奢内虚,所以才打败仗了。你别笑啊,我是不懂打仗的事,可内廷归我管,内廷要守着规矩。若叔父还活着,他一定赞同我的做法。”
她不再与我争辩:“好,皇后娘娘说什么都对。只一件事,张嫂得安稳守在御膳房。有她打理你的吃喝,我才能放心。若换成别人,先不提怀东,你看陛下答不答应的?先前恭王怎么死的,他倒是和你挂一条藤,六亲不认,结果呢?要紧的地方,必要放自己人。你把这话说给陛下听,看他怎么说。”
我热得很,扇子扇得更猛了。我又没动过念头要换人。宫里侍奉的大娘们真厉害,一有风吹草动,见我靠不住,立刻找旁的靠山。如今好了,张嫂在后宫的地位比我稳。
远处又一阵哄笑,佑珍出去和孩子们玩闹一回,回来后头发乱了,我帮她重新挽头发。因为单立喜欢随云髻,就是将头发卷成云朵一般,松松堆在头顶,所以我打这个发式很熟练,很快梳好了。佑珍掏出镜子一瞧,随即笑了,她说她带着三个孩子呢,发髻扎得不紧,一会儿叫小鬼头抓散了。她自己拆了重梳,又叫我坐到身旁,笑盈盈瞅着我的脸。
“小冰,你们夫妻感情好,姐姐看着很羡慕。”
“他对我凶的时候,姐姐没看见。”
她轻轻摇头,仿佛不相信:“大家都是心明眼亮的。只是这事在我们南宫家看来很好,其他人会怎么想,就说不准了。”
我听出言外之意:“外面有人在说我什么?”
她继续摇头:“没有的事。小冰,陛下待你好,可你面对的不只他一人。宫里有太后,有数百宫人,宫外站着皇亲和官眷,大家都盯住你的一言一行。历来皇后被人称颂,皆为诞育子嗣,德行服众,宽和御下。只靠夫妻恩爱,没人会记着你好的。”
这时小葵从远处跑来,我出来挺久了,单立在找我。
佑珍梳好头,握住我的手:“今天说的许多话,是姐姐为你着想,才掏心窝说的。你已经长大,姐姐教不了你什么。只盼你如风筝那样,飞得高高的,护着我们一家人。”
晚间躺在床上,手里翻着几本旧册子,册子是练字用的,用细绳装订了厚厚一本。单立问这是谁的字,一笔一划练得如此考究。我便说是姑母的,那神韵与叔父的字多像,只是女子笔锋更温柔,轻若幽兰,沉如玉璞。推算落款的年份,那时她才十几岁,我是比不上她的。心里有些空落,无论作为闺阁女子,或者成为皇后,我都比不上南宫云罗。
单立叫我早点睡,明日清晨就要登船。我本不想这么早离开,可是他要回去了。早起登船,远处连着海面的天空微微露色,淡红色一轮圆日悬于水上,接着一束金光散开,鸿雁啄水,龙鱼跃空,海水粼光掠影。
伫立许久,终于单立问:“如何,看完了没有?”
他替我系好披风的绳结,让我坐后面的船。前桥阁要开早会,我同他在一起,外臣进出就不方便。昨日韦伯林一伙人围住他一天了,今早又整齐候于码头。哎,一张张正经八百的面庞,日出的景致那样美,那些男人眼皮都没抬。
单立问载女客的船有多少空出的房间。崔流秀忙说后舱有面大开间,一分为二,安福郡主占了一半,床榻桌椅都是干净的。于是单立又交代几句,我就上了甲板。因为泊船位置有限,姑奶奶一家要等待下一轮,此行没有与我相熟的人。我让大家回舱内休息,自己靠着软褥子小睡一会,等天色大亮,崔流秀就来敲门,问我想吃什么。
隔壁的安福郡主听见,弯身而入,她有很好的茶叶,热水也是现成,倒了一大碗给我喝。我命人抽掉中间夹板,又推开两侧的窗,舱内顿时亮堂不少。这船要走一天呢,我俩如平常妇人那样闲话家常。
她着急赶回去,因为自己媳妇快临盆了,如今府里只有他们小夫妻,她很不放心。
我记得这件事,姣姣表姐要生孩子了。郡主府添丁,是件大喜事。
“此行请郡主陪同,耽误你家正经事了。”
郡主很直爽:“娘娘别这么说。我年少时结识云罗,虽然许多年过去,心里依旧惦念她。这次故地重游,没想到,老宅竟存了许多画像。哎,她永远是画里那个模样了,我就不同,老得目钝气浊的。”
我一直好奇某件事:“郡主娘娘有次说过,我的模样很像姑母?”
她笑道:“猛一看,的确很像,就像重叠的影子。不过你们是不同的。云罗太娇贵,一块帕子沾了污渍,她就不要了。小时候,我与她一直合不来。我是皇家贵女,凭什么看她脸色呢。后来我奉旨远嫁,她则接到御诏,等着与当时的储君大婚。某天夜里,我和她一起哭了,我这才知道,咱们的命运是一样的。”
她给的茶水略微苦涩。仔细咀嚼,男婚女嫁,纵然有不如意,她和你的命运到底是不同的。南宫云罗重感情,爱他人胜过爱自己,她的人生必然比你幸苦。想到这里,牵连出许多旧时伤痛,转身望着潋滟水光。这时崔流秀推门进来,药膳炖好了,百合加大枣,每日配着早饭一起吃。
“哎哟…”郡主见我走神,就对崔老头说,“这些养生的东西隔几日吃也行,何必带上船来。”
老头笑道:“老医官要求按方子吃的。陛下那性情,他记住一件事,必要盯着一板一眼做的。”
郡主自然明白,安慰我:“瞧陛下急得。娘娘别急,你们都年轻呢。”
我的舌头卷起苦涩的茶叶:“我不及表姐有福气,她快做母亲了,我这里都没动静。”
郡主圆润的两颊没有预想的喜气洋洋,却郁郁沉声:“娘娘,其实我可担心呢。那两个小的总是吵架,原以为一个憨一个娇,等做爹妈的那天就会好。谁知一日比一日差,竟是过不下去的兆头,我能不急么?”
他们为何吵架?舔了舔裂开后又愈合的唇,我的手心一时冷冰冰的。
“哎…这孩子从小扔给他舅舅,婚事由朝廷做的主,我从没管过,心里亏欠得很。他不大与我说心事,他大哥又去外任,媳妇更不贴心,我瞧着都可怜。”
郡主的手很潮湿,黏糊糊的,贴着我的皮肉。
“娘娘,如今你发愁没孩子,等有了孩子,发愁的事更多呢。我只盼孩子平安生下来,英儿早些回家。那两个若不愿意过,我都随他们,分院各住求太平。只要一家子平安就好。”
她的口吻与佑珍很像,祈求一家平安。我有点动容,握住黏糊糊的手心。等回宫后,需请二公子叙叙旧,他一定吓得脸色惨白,还得好言安抚他。心里有些使坏地想,找人割掉他的舌头就好了,若他不说话,对表姐和对我都有好处。
等船渐渐靠岸,正是落日时刻。此时我没了心情欣赏风景。安福郡主与我一路叙话,唠叨生儿育女的琐事,害得我也担忧生孩子的事。难怪尤七如此谨慎,叮咛我养好身体,听过来人描述,生孩子真是要命的事。
我俩一起下船。有点冷,快入秋了,我拢了拢披风。抬头眺望,黄盖朱轮车停在不远处,单立在那里等我一起回宫。附近还停着几辆车,应是等同行官眷的。刚从甲板下到石路,一个褐巾包头的小童迎面跑来,眼神一溜,瞧着安福郡主。
“怎么了?”郡主显然认得他。不过我在场,那小童不敢说话。
我心里有些不安宁,也问道:“出了什么事?”
小童脸上的焦虑很明显,他说家里公子娘子大吵一架,少夫人动了胎气,又疼又气,郡主娘娘快些回家吧。
安福郡主立刻飞走了,我独自走到马车停泊的树荫下,单立正坐着闭目养神。
若娄姣姣出了意外,这份罪孽不得算到我头上。我无意招惹她的。可是,若她得知自己母亲是怎么死的,她一定受不了。刚才安福郡主说过,生个孩子要流多少血,她此刻就在流血,满身都是血。我仿佛看得见似的,害怕地闭上眼睛。可是,我并没有做错,她母亲罪有应得,她杀了自己的夫君,流传出去,对南宫家的声誉有损。
“小冰,你在臆想什么?”
而且,是单立叫我去做的,他跟柳家武馆谈好的。瞧他跟没事人似的,还摸着我的脸,说我给海风吹化了。我蜷缩着,缩在他胸膛,暗自祈祷娄姣姣一家平安,我不想再沾着谁的血了。从我决心跟随单立的那刻,四周总是血海汪洋。
“小冰,你怕什么?医官都过去了。待会我叫羽林卫也过去守着。无论结果怎样,都伤不到你。”
我怒斥:“叫羽林卫去干什么?他家老二本来胆小,这样一围,他更要吓破胆。剩下的都是妇道人家,有人带兵过来,只当大祸临头了。”
他不为所动:“暂时先这样。若有人疯言乱语,就等神智清楚了再出来。”
月亮露出来,冷冷的月光,他的眉毛鼻子都敷了层霜。我埋着头,内心依然不安,我答应过娄柱尘,要善待他女儿的。从前他抄检雍州家产,自己分文未动,临死前完璧归赵。我一直很感激他。我对表姐算不上关心,但也没害过她,其实我早把她忘了。这事都怪闵惠和,又蠢又软弱,明知妻子有孕,他还要刺激她。
这样心绪纷扰,马车驶入宫墙。单立说我太累了,命人烧水洗澡。快到子夜,我想遣人去郡主府看看,哪知内官来报,闵家二少爷一直等着御驾回宫。
我惊奇道:“他不在家里照顾人,跑到宫里来干什么?”
单立遣开闲人,叫他入外殿说话,我忍不住一道跟去,只见男人衣裤凌乱,哭得满脸是泪,宛如天要塌了,瘫坐于地上。
“娘娘,”他见单立冷漠,转而到我跟前哭诉,“小臣犯了大错。小臣同那妇人吵架,一气之下,将当日之事和盘托出。这可怎么办?臣是无心的,臣来领罪,请陛下饶恕…”
果然,这个傻瓜,我立刻发怒:“她要生孩子了,你跟她说这个干吗?”
二少爷抬起头:“娘娘,那妇人一直逼问我,我想她多少猜得到。而且,她一直咒骂娘娘。小臣害怕,害怕她去外面乱说,就把往日岳父岳母的事都说了。岳母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娘娘的。”
单立站得远远的:“我们刚下船,遇见府上有人请郡主回家。如今紧要关头,你怎么不看好妻儿,跑到宫里来了?”
闵惠和说:“那妇人不要紧,她满身罪孽,洗不干净了。臣是来请罪的,请陛下不要怪罪郡主府其他人。”
“你…”我竟无言以对,怎么会有这种人。
男人抬起的脸,脸皮呈现着淡红色,好像发烂的桃子。他有一对很大的眼睛,空洞又虚弱,却奇特地,朝我讨好地假笑。
“娘娘…”他突然抓住我的裙角。
而几乎同时,抑制不住厌恶,我重重扇了他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