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跟我上岛的有孙姑姑和苗姑姑。她们是崔流秀挑选的,因为她俩在内廷资历最深,都侍奉过嘉宁皇后。大船抵岸后,崔流秀命她们跟我住老宅,自己拄着拐杖到处巡查。结果上岛第二天,他腰痛又犯了,躺在床上直叹气。我去看时,他头朝下趴着,小葵朝他嘴里喂饭。尤七跟来检查一回,说伤未好全,不能走路,还是静养为上。崔流秀就要他开方子,另一个却说这病没药可吃,叫他耐心养着。
我坐在边上摇扇子,幸好这屋子南北通风,光线也明亮。桌上有瓶杨梅酒,我叫小葵兑点凉水,倒进大碗给我喝。他师父立刻说,这里头的酒太烈,娘娘少喝几口。
“娘娘,中午要同各府大夫人吃斋菜,您怎么还在老奴这里?”
还没到中午呢。再说老宅有两位姑姑安排宴席,不用我费心。
崔流秀笑问:“陛下呢?他不陪这场宴席么?”
一大早,他被人簇拥着去看桑树稻田了,下午巡视汉章院,各郡县的士子等着拜礼。
老头便推身旁的小葵,叫他去跟着陛下,伺候他吃的喝的,那些羽林卫不够细心。
这里也不忘叮嘱我:“娘娘,今日你是主人家,需好好招待各位命妇。内城的各家夫人,与南宫府各有渊源。如今特地前来祭拜,是他们的一番心意。”
我点点头。他为此行尽心尽力,恨不得自己爬起来布菜。
崔流秀又提起一事:“上回用雪莲做成药方的一味,娘娘吃得挺好。启程前陛下吩咐过,叫人再去崖壁那头找找。”
尤爷爷最近几次把脉,都说我脾胃调和,气血平顺,比起一年前精神好多了。此刻他坐在对面,微微笑着,似乎很满意我的样子。不过即便如此,三小姐还需调养。
“我知道有人逼你生孩子,不过现在还不行。”眼角一歪,针对床上趴着的老头,“再等等吧。我老了,临死前不能再有小辈出事。”
崔流秀立刻嗐声嗐气,直骂尤七说话不吉利。
“娘娘别怕,宫里风水好,仔细养着身体,总能心想事成。再不济也有其它办法。”
尤七便笑道:“你这老货盘算什么,你是为君上打算。不如我,我只为自家小妞的性命着想。”
“呸,难道老奴做的事,不为娘娘着想?”
崔流秀告诉我,从前景泰老主的皇后一直没有身孕,偏方药膳吃过不少,然而皆无用。老主和皇后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为这事伤透脑筋。后来南宫世家又送一名族中女子入宫,据说她的命格融水化土,揉和阴阳,滋润万物。果然不到一年,那新入宫的女子先有身孕,皇后跟着就有了。
我拧着眉头,听上去十分离谱。
崔老头嘿嘿笑道:“这可是真的,七爷最清楚。娘娘,先出生的是福王,就是当今陛下的父亲,而皇后生的是英王。琼华宫一年之内两位皇子诞生,那是朝廷最大的喜事。”
我有些震惊,嘴都张开了。单立知道这些往事么。
尤七见我沉默无语,打断说:“小冰,子女缘分强求不得,人生的机缘也不可预测,顺其自然最好。”
崔流秀笑道:“娘娘,老奴说这些,因为世间事少有完美无瑕。景泰老主依然钟爱皇后,这样就够了。”
宴席设在坡顶的凉亭,朝下望去,满眼都是绿色的稻田。我扶姑奶奶坐到带软枕的扶手椅,自己坐在她身旁。安福郡主在我右侧,因为席面上数她身份最尊贵。这样其余官眷才依次落座。春姨在姑奶奶的另一侧,方便伺候她吃喝。何红山家的胖夫人和佑珍坐在一起。安福郡主的下手坐着保定侯的长女冯小如,她早年嫁到内城,是褚白纱的儿媳妇。韦家二姐如今主事雍州,她坐在我的正对面。原来还留了小衡王妃的位置,临行前她家孩子不太好,所以人没上船。
“各位不必拘礼。”我笑道,“在座的都是我的长辈,腾挪出时间,舟车劳顿,赶来祭拜南宫氏先人,晚辈很感激。这桌酒菜为亲朋好友相聚而做,没有君臣之分。”
抬头示意,女官便上前斟酒。我知道安福郡主和冯小如的酒量是好的,其他闺阁女眷只是浅尝,轮到韦二姐,孙姑姑特地换了白茶。我便寻问,韦姐姐来了半月,是否住得习惯。这里虽没有内城闷热,但是气候潮湿,蚊虫也多。
哪知她不施粉黛的面庞莹润不沾尘,吃的住的她并不在意。
“娘娘,这里很好,容得下我这种多余之身。只是闲来无事,又不能出去。今日御驾过来,我便一问,若秋天想去南方游玩几日,要不要中殿的御批?”
我笑道:“未来书院事物繁杂,姐姐有空闲远游么?”
“哪里繁杂?我闲得很。”她的脖颈优雅仰着,“来书院里的人只求功名利禄,根本不用我教。我比在家时还轻松呢。”
安福郡主叫道:“哟,大姐这么说,可贬得多数人俗气不堪了。”
何夫人笑起来,抬起胖胖的胳膊替郡主夹菜。因为郡主说过韦老爷把女儿宠坏了,有了机会总要驳她两句。
恰好孙苗二位姑姑正上菜,佑珍便指一道松花蛋豆腐说味很好,豆腐细腻,酱汁鲜香,提着小银勺送给何夫人尝。
接着又笑:“咱们只是俗人,吃盘豆腐就高兴。韦小姐生在大贵之家,哪知平民百姓仕途艰辛。不说远的,我家里老翁考过三次才入雍州,混个小官到处奔波。有了功名,才能光宗耀祖,惠泽子孙。”
韦思舞却说:“卢夫人误会我的意思。生在大贵之家,却像多余之人。来到雍州,又像摆设。其实我比那些求功名的可怜。”
“娘娘,”她的头发用珍珠簪挽起,珍珠颗颗浑圆整齐,泛着寂寞的光,“多年前我的未婚夫死了。他走了,可他母亲一人住在南方,所以每年我总要过去一趟。刚才的话,也都是事实。娘娘很清楚,我离开两个月,对汉章院没有影响。”
原来是这样。我立刻答应,今后每年,会有官船送小姐过去,不过需早去早回。
看着她,尔后笑道:“功名易得,深情却难能可贵。其实汉章院很需要姐姐。”
她的身子朝后微挺,拾起扇子,手腕的红珠缓缓滑动。目光微烁,忽尔说:“娘娘两样都有了,难怪到处发送恩典。”
圆桌的气氛略微僵凝。何夫人开口:“少抬杠了。小舞,瞧皇后多大方,你要去那里,她就派船送你去。”
于是韦思舞微笑向我颔首:“多谢娘娘。”
安福郡主岔开话题,向我打探侧宫选人的事。
这件事要等到明年。今天开支太大,河道花掉许多钱,侧宫若有新的开支,要等来年的帐收上来。侧宫的屋子我未亲自看过,重新布置要花费多少,还要仔细算算。另外预备选多少人,要看内库拨给的银两。
“若能给个八百一千,选几间大屋子,算上近侍、洒扫、日常供给,一年养三四人最多了。”
郡主便笑:“娘娘真会当家。”
面朝众人,毫不讳言:“每年就这点银子,人少些,各自分得就多,日子过得松泛些。嫂嫂们都是过来人,懂得内宅以清静为上。”
只有直爽的冯小如接话:“这些年真是节俭到极致。回想庆禧那几年,处处莺歌燕语,锣鼓伶人挤作一堆,黄金柱琉璃瓦,从没听谁说过缺钱。”
同样直爽的春姨回答:“可不是,这样埋头过一辈子真是福气。老主是有福的,难怪他叫福王了。”
我原意告示众人,别着急向我举荐低眉顺眼的小妞。她们突然谈论起前朝,就按下心事仔细听。
安福郡主轻声低语:“陛下倒不像他父亲,一点都不像。但愿他像他的皇爷爷,待人真诚,做事公道。”
画卷上的景泰老主是位宽脸蓄胡,眼窝凹陷的男人。他娶了当时南宫氏的长女,冒八易九的姐姐。崔流秀说过,他俩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我听了很高兴,但愿单立像他的爷爷。
女官见众人胃口不错,寻问要不要再上几道菜。我点头说好,我想吃芝麻馅的糯米丸子,郡主和冯小如要吃新鲜瓜果。几阵夏风吹过,吹来稻谷的味道。等待的间隙,众人便倚着栏杆看山坡下的谷田。
何夫人在我身旁,凑近叹气:“哎,陛下眼高于顶,给咱们吃记闭门羹。娘娘,如此一个闷亏,我唠叨两句,家里老头就骂我不识抬举,差点没叫我上船。”
我知道她的意思,含笑回答,陛下不懂欣赏温柔烟雨,不过没关系,这世上有其他人喜欢。
何夫人趁机提起:“去年河东王府来说亲,老头子却说,他家明年要外放邺城去。本来是门好亲事,只是我不舍得小妹嫁太远。”
我便问,哪个王家,是下江王氏一脉么。
何夫人回答:“这也说不清,他们祖上都在河东那片,散落各地,都说自家姓王。如今邺城兴旺了,家大业大,相互联络起来。邺城的当家王相公愿意提携,向陛下请过旨,要个专管运输茶叶的差事。陛下虽未下诏,不过口头应允了。”
那是件好差事。未来河道完工,洛水连通邺城至京都,京都再往西走,就能到鼓城,水路运输最要紧。
我点头笑道:“去邺城不错,那里富庶,山明水秀。孩子长大,缘分落到哪里,不由父母说了算。”
何夫人抿抿唇:“娘娘,这些老妇都明白。只是…最棘手的,去年我回绝了媒人,只怕他们不肯再登门。”
原来她烦心的是这个。想来能让王珒看上的,心志气派都不会小,斟酌而道:“大夫人别急,让我写信去探探究竟,问问人品相貌,能不能配上你家姑娘。”
头一回做媒人,我也不敢莽撞。何夫人却十分高兴,嘴角溢出笑,朝后一步,磕到佑珍的脚。
佑珍一直帮着我,挽住她的臂膀,将人带回桌子,边走边说:“我没说错吧,皇后常说何家小妹讨人疼,应该寻个好姻缘。”
重新回到圆桌,桌上有蜜瓜打碎的汁,仔细喂姑奶奶两口。山坡风大,芽芽取了披巾给她披上。这时冯小如过来问候,姑奶奶见陌生人靠近,立刻拉住我的手。
她茫然无措:“云罗…”
冯小如蹲在她面前,掏出帕子拭拭老人的嘴角,她说她的父亲来信问候绵水夫人。
老人露出笑容,又拉着春姨,喃喃说:“拿茶水糕饼给孩子吃。”
冯小如很配合,嚼着蜜瓜说很甜,逗得姑奶奶大笑。在场的外人,只有她真心惦记绵水夫人。她又朝我拜谢,结实流畅的上身一躬,因为平康王终于可以落葬皇陵。
“昨天下船的时候,听闻这个消息。”她对我说,“陛下不同他计较,宽厚大度,将来我回信给铜雀台,家父一定安慰。”
我不愿在当众提这事,示意她别说了。
“娘娘,既然陛下容王爷落葬,能否撤掉小叔一府的幽禁?”耿直的女人不听话,“那府上只有老人女人和孩子,禁闭一年够他们受的。人已死,罪也谢了。请娘娘开恩,放过无辜之人。”
她说得那么大声,是要逼我大度了。
芽芽立刻扯我的袖子:“小冰姐姐,这些人都和平康王一伙的,千万不能放。”
冯小如听见了,瞪着凤眼:“谁和谁是一伙的?小叔虽错信王爷,可他忠于铁麒麟的江山,他是顾念英王的旧情,才会失策错信。倒是你爹,不问青红皂白,在陛下回城之前,就将人杀了。不止杀了人,还怂恿中殿封掉冯家,害一家老小救助无门。”
芽芽一点不退缩,冷笑道:“他忠于铁麒麟的江山?平康王害死恭王,偷走他的孩子,意图嫁祸小冰姐姐。冯大人若是懂得分辨是非,就不该助他作孽。成田冯氏素来为英王亲信,可惜英王只是英王。你们不顾及曾经的储君,不尊重当今陛下,老是念英王旧情,封府只是教训。”
她说完后,所有人都瞧着我。因为大家都知道,金芽芽出入官门如家门,她的话会有多少是我传授的。
幸好春姨出面喝止女儿,她有些惊异,孩子才几岁,很难想象她能说出这番话。春姨半点不在意皇家事,但她明白女儿的肆无忌惮让我为难了。
冯小如刚才被噎住,此刻面对镇国公府,轻轻笑道:“的确,小叔罪有应得。他死了,冯府没有怨言。如今所求只是一府老少的安危。”
“娘娘,从景泰老主起,便立有罪不及家人、祸不及子孙的规矩。”她面朝我说,“当年卞小燕临阵脱逃,朝廷也未追究。镇国公府一直安然无恙几十年,就是因为这个规矩。”
抬起头,想掩饰我的惊讶,可她随即明白我并不知情。
“原来娘娘不知道这件事,这样的丑事是该好好隐藏。”
众人也很惊讶。韦思舞的目光逗留于我的面庞,透过面皮层层深入,好抵达我窘迫的内心。我吸口气,猛然想起怀东没从提过自己父亲,而且镇国公的爵位不再世袭。
“云罗…”老人又抓住我的手,她感觉到威胁。
芽芽气得满脸通红,跺脚道:“你乱说,大舅怎么会是这种人。”
哪知春姨一把拉过女儿,挺身站起来,对众人说:“这桩陈年旧事,咱们府上不会隐瞒。我哥从小不喜舞刀弄剑,他见了血就晕,上了战场,当然会害怕。不是人人都要当英雄,怕死很正常。”
“云罗…”老人拽得更紧,目光急切盯住前方,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安慰她,没什么要紧事,她们在争论明日祭拜的次序,为这事闹得不开心呢。佑珍连忙走过来,今日吃得够多,她扶姑奶奶去消食。何夫人说佑珍一人搀不动,她也离席了。
老人落寞的背影消失那刻,冯小如脸上锋利的神色褪去,突然嚎啕大哭。她跟我说,她年幼丧母时,是绵水夫人接她回家,抱着她坐了一夜。
“我只是心疼…”此刻她伏在郡主的肩膀,不知该心疼谁了,“郡主娘娘,小叔家还有几个孩子呢,十来岁的年纪,却吃不饱肚子。托人送东西,羽林卫都拦着。井水都臭了,也不知谁搞得鬼。我是心疼他们。”
安福郡主转而望着我,意思问皇后娘娘管不管这件事。
冯小如又说:“娘娘,去年中秋晚宴,家父得罪过金士荣金大人。他小气得很,摆弄不到铜雀台的保定侯府,就报复小叔一家。”
芽芽更生气,露出兔牙凶道:“婶婶没证据,就敢诬蔑我爹。”
冯小如指着她母亲:“卞小春,你男人什么德性你最清楚,还用我来诬蔑。”
“好了,都别再说。”我见春姨鼓起腮帮子,想回嘴又说不出道理,知道这桌宴席该散了,“芽芽,你去祠堂看看明日用的祭品,带你母亲一道去。”
小丫头气坏了,见我坚决的神色,终于悻悻而去。
这时糯米丸子才做好,孙姑姑端来,一瞧人都散了。又甜又粘牙的东西,不过几刻钟过去,我的胃口全没了。
我告诉冯小如,中殿只是幽禁冯府,不会虐待他们。
“婶婶,这件事你该私下跟我说,当众这么闹,往各自心窝踹一脚,这算什么意思?”
冯小如抬头望着我,她是个直肠子,心事瞒不了人。当下还有安福郡主在场。韦思舞也没离开,她居然问糯米丸子什么馅,她要吃红豆的。
“婶婶觉得私下跟我说没用。众所周知,我讨厌平康王,不会帮冯坚的家人。而金士荣倚仗国公府,又得陛下信赖,向陛下告状也困难。当众闹一闹,或许能有结果。”
她默认了,大闹过后,反而担忧结果,垂着脑袋不说话。
我微笑说:“婶婶有勇有谋,知道众目睽睽,皇后言行不能理亏。你放心吧,你小叔一家的吃喝用度不会遭暗算了。”
眯起眼睛,这事的确要管管,持强凌弱是小人所为。
冯小如不辨真假,她不知我在想什么。她求助其他两位证人,明白皇后当众应允她了。
我思索一回,又说:“从前保定侯跟随英王,想来他有明君之象,念着旧情,保全他的孩子。”
冯小如说,英王只是寻常人,不及当今陛下有本事。不过家父同他一起长大,情如手足。
我笑道:“当今陛下也是寻常人,而且他没英王那么好命,希望侯爷远在铜雀台,不要对陛下有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