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前桥阁异口同声要处死那个男人。听完陈述,男人名叫大石,家里几个兄弟死了,只剩他一人。当时我已消减了怒气,人押在大都府也碍事,不如放回原籍去。哪知韦伯林一心要杀他。他说此人对君王有所怨恨,一定要杀。不仅如此,工曹也紧跟附和。他们查到此人从河工逃出来,沿路杀掉好几个官兵,所以死不足惜。
可我关心的不是这个。拆稻田按照每亩发放补恤金,征河工便按人头发工钱,那是郑未蔷事前规划好的。事情转到工曹,他们有没有按规矩办事。我坐得稍远,中间隔着置冰块的水缸,吹出的凉风微不足道,冷涔涔的汗黏在胸口。外库每月向铜雀台发银子,你们拿去干什么了,为何冒出来这么多流民。
褚白纱领着徒弟,委屈述说原由。比如原来丈量的十亩地,结果要拆十五亩。外库的银子不够用,工曹自己填上许多。至于征来的河工,本来良莠不齐,都指望在营造司登记个名字,领几个月工钱,然后人就不见了。如今换个法子,用银钱买米粮,每月发给工人米粮。等工程结束,剩下的银子,叫工人用工牌来领,做得多才领得多。
韦伯林接着说:“陛下,这件事之前讨论过,阁里诸位都同意,公文发到铜雀台,老郑也没意见。工曹没有乱用钱。洛水每年涨潮,沿岸民众总要遭殃。今年大动土木,所以更厉害。许多事是臣未能考虑周全,罪责都是臣下的。只是那领头闹事的魏大石…出言不逊,刁戾顽固,对主上没有丝毫敬畏。臣的提议是重罚。”
重罚便是叫人消失。李户老立于一旁,堆叠于阴暗角落的账册,他压根没在意,目光虚视水渍斑斑的石砖。他与韦伯林素来不合,我以为他会带头查账,可他却出奇的冷静。再扫一眼其他人,只有金士荣肯抬眼,微微朝我点头。瞬间令我明白,此刻的大殿内,所有臣子只想着一件事,那个莫名出现的暴民给他们惹了麻烦。
我叫人将账册搬回去,剩下住在郊外大庙的人,你们多拨些钱去安置。
李户老亲自来搬,和善地笑:“陛下仁厚,是老臣的福气。这些账册上的一分一厘,都为天下安定而做。”
早会结束后,我想出宫逛逛。正好琼华宫遣人过来,皇后在安排喜姑娘与公主去谒陵的行李,请我自己在中殿用膳。传话的是金士荣的女儿,绿巾束腰,发辫用珍珠缎绕于头顶,额头碎发向后拢去,跟个野小子一样。我不自觉笑起来,又多说两句话。她听见我要出宫,便央求带她同行。
对金芽芽印象深刻,因为她从平康王手里救过小冰。她曾活灵活现描述当时场景,小冰姐姐躺在床上,衣裳都给扯破了,王爷就压在她身上。
“等我跑近一瞧,姐姐晕过去了。王爷左胸口插了一根银钗,血沿钗身流下来,滴滴答答的。王爷还穿一身深红龙纹锦袍子,眼珠瞪得老大,四处飞起红色纱幔,样子可怕极了。”
后来众人劝我安葬平康王,我根本不予理睬。不仅如此,大都府换任之际,我暗中命阿松处死了平康大妃,当时韦伯林惶恐来问,我很平静,叫他将尸体处理掉。
韦伯林处理得很利落,京都内根本没掀起风浪,从此我对他稍加信任。
“陛下,韦大人瞧那人不顺眼,就交给他们处置吧。”金家父女跟我一起出行,早会的结果我并不满意,士荣瞧出来,一股凉风吹进,等我抽回思绪,又听他说:“不值得为个匹夫,弄得前桥阁心里不痛快。”
我才不在乎他们痛不痛快。我想知道外库发去铜雀台的钱,他们是怎么分的。
试探问道:“你们也太贪心。外库每月发几万两,还未出城就让工曹提走三成。钱到铜雀台,各司只怕还要再分。这倒算了,归还旧账算什么名堂,划给庐江巴陵各一大笔。拿着朝廷的钱,你们当好人。借口做河道,大伙一起发财。”
金士荣连忙澄清,他没干这事。他压下笑意的那一刻,我知道刚才的猜测,十有**是真的。
“陛下,这些是李户老告诉你的?”
我翻了三天书,自己琢磨的。
他摇起头,尔后才说:“陛下,这类事的前因后果,该由户曹同君上解释清楚。”
自然能解释清楚,他们会有许多理由。似乎有一张繁复又沉重的网,笼罩住整座宫廷,这张网密密麻麻,与我的生命搅和一起。
金士荣笑道:“既然钱已经花掉,务必要将事情办成。据小臣得知,铜雀台四面皆是保定侯的地盘。陛下派了大公子和老郑去,可他们不是铜雀台的人,指挥底下的营造司难免不顺。陛下不如请保定候进城一趟,他若肯出力,银子能少砸些,老郑也轻松些。还有么,保定侯府从前与英王十分亲厚,可英王的遗子,棺柩还扔在荒山呢…”
我从鼻子哼一声,他不做声了。女孩坐在车里,眼珠骨碌碌盯着我的表情。
“我不管他是谁的儿子。他早就该死。他就像粘在豆腐沫上的苍蝇,卑鄙又恶心。”
这时芽芽喊道:“陛下说得对,平康王爷和那个大妃诡计多端,差点害死小冰姐姐。再说英王有什么了不得的,他活着的时候,也没被立储。”
士荣却说:“丫头没见识。陛下,平康王身上有谋逆之罪,旁人不敢多话。不过对于英王,他活着的时候名望很高,陛下言语中不要亵渎他。”
行车至破锣巷的柳家武馆,大宝出门未归,我便带人游走于几条小巷。这里很热闹,不似世家住的深宅大院,街边皆是敞开大门的杂货铺。芽芽说巷口大街有人表演杂技,拉上我们去看。走到那里,果然挤着一堆人。中心有三个男人,一人敲锣打鼓,另两个一老一少,一坐一立,各自揣把折扇,合着锣鼓声说故事。
我转身问:“他们在说什么?”
金士荣正示意阿松站去左边,自己则护着右侧,四周杂闹,说话声要凑近才能听清。
之后铜锣一记脆亮响,周围突然安静,坐着的长者猛咳一口痰,只听他说:“欲将血肉祭山河,春草秋木托素心。说到英王一行远赴山河以南,奏本向上,意欲与皇室割袍。当时南方的景色,紫霞飞雁,青河荡影。那英王心性烂漫,与至交好友论诗作画,喝酒蹴鞠,自以为要过神仙日子。哪知过去几个月,钱袋见底,窗棂积灰,老友嫌弃,跑到大街一瞧,凡间烟火,他竟什么都不会做,只好对烧饼铺的大婶说,嬷嬷,我饿得很,要吃张饼。”
真有这种事,还是民间乱编的?
站着的男孩敲一记鼓,装模做样接道:“爷爷,这位王爷太不知好歹。”
老者顺溜往下调笑:“所以南方常开王爷吃饼的铺子,都说那年吃的是他们家的饼。”
众人以为是真的,哈哈笑起来。
男孩趁机追问:“真的,那王爷除了吃饼,身无长物么?”
老头等铜锣敲完,提高声量:“有啊,他跑到民间吃饼,回到宫里就吃瘪。”
众人笑得更开心了,身前的芽芽也捂嘴偷笑。金士荣与我对视一眼,我们离开了人群。
大宝还未回来,我在武馆的偏厅歇脚,用凉水洗脸洗手。绕有兴致问道,破锣巷一直有人这么编排皇室子弟?
士荣有些迟疑,不知我心里怎样,微微笑道:“只是编造英王的段子多,至于其它的,臣从未听见过。”
“哦,他们有编排我的事么?”
士荣立刻答:“怎么会?陛下即位才一年,有什么事值得他们说的。”
一时间,这话听得并不顺耳。
这时大宝送米面回来,听完芽芽的叙述,便称巷口的爷孙成天乱说一气,他听得都发腻。
我笑问:“你送粮食去大庙,那里的人说什么?”
大宝回答:“大家一哄而上抢东西,哪有人顾得上说话。陛下,人与人之间生来是不同的。”
我沉默无语。二十岁那年,我挣扎回到京都,接回母亲,又娶到心爱女子,以为自己的人生圆满了。我没有更大的野望。只希望守住铁麒麟的领土,与前桥阁相安无事。可事到如今,我并不觉得高兴。
大宝又说:“单哥哥,天气太热,那些人穿的衣裳一股味。后两天我想找些干净衣裤送去。”
我点头,自然要送:“大宝,希望那些可怜人不要恨我。”
回到宫的第二日,小冰已送走喜儿和绿桃,这样琼华宫突然冷清不少。我怕小冰寂寞,就命金芽芽进宫陪伴。小姑娘精乖得很,索要一个领事女官的头衔,这样她能长久住在内廷。她将那天出宫的见闻悉数告诉小冰,小冰就说,为大局着想,将平康王和王妃的遗体都送去皇陵安葬吧。
她见我不悦,轻轻靠近:“正好绿桃去祭她父亲,也请她祭一祭王爷,顺道再祭一回英王。”
摸着她白腻的脸庞,脖颈的伤很快好了。她很温柔,只要外朝一帆风顺,她不介意跟保定侯示个好。
我笑道:“小冰,你没必要大度,你也不贤惠。我喜欢你做普通人的样子。”
她听完,没搭理我,翻身过去睡着了。而我一夜未眠,韦家二姐明日要入宫,之前吩咐崔流秀,直接带人去后桥文书院。
中殿的地基周围有条活水引入,前后两门各连接一座拱桥。从来都是前桥阁风光无限,送到中殿的奏本在那里做草批,等我看到本子,若不退回,就在草批后做朱批。如此批完后,才扔给后桥文书院誊录备份。我接过中殿后,文书院只留了几个老生,他们身体不好常年告假,偌大的芳草庭只有雀儿吱吱叫。
韦思舞朝我行礼,前几日她在南山寺拜师,得名玉渡,从此便是世外高人了。我如此说的时候,她清冷的脸庞都没表情,同芳草庭的寂静很相称。如今金士荣已从雍州回来,剩下教育士子的重任,都要交给韦小姐。顺手递给她整理好的名录,这次在汉章院入学的总共三十六人。
她接过,并未仔细看,沉默片刻,尔后说:“陛下,您要的是臣子,而我只教过孩子。恐怕难当此任。”
我笑道:“小姐不必紧张,并不是强迫你去雍州。你只当过去游玩几天,若住得习惯,就一直住下。这也是令兄的意思。”
她身穿银灰长衫,身形如闪烁的银湖,因为刚入佛门,通身别无装饰。
“小女是接到盖了红玺的黄绢,命我去南山出家,再去雍州赴任。家兄可没这个本事。”
她侧过脸,翻开手上的名册,表示不知道这些人是谁。我仔细看着她,这女子的一言一行果真高傲。而且她在勉为其难接受我的召见,虽然她表现得很耐心,可翻阅的手指每一划,都要划开与我呼吸的空气。
抽走那本名册,朝她微微笑道:“韦小姐,你若不愿意去,不愿听从我的安排,不愿为中殿分忧,这些都没关系。我会告诉韦伯林,让你安心住到家里。撤回那道黄绢也很容易,上一道奏本,写清前因后果,由前桥阁四人草批,送至我这里再批,这样文书院就能收回黄绢。如此一来,即可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转过头,瞪着我的笑意。我拿起她的手。她的手非常漂亮,十指细白,肤色莹润。我把这双手反复看过几遍,直到僵硬的手心出汗。
“陛下,我已入了佛门。您还是称呼我玉渡吧。”
“佛门也归我管。”她无法抽身,害怕地呼着气,“韦小姐,若是你不愿意,我随时让你还俗。”
松开劲道,她立刻朝后一退。我再次递上那本名册,她接下了。
“这上头的人,我有一半不满意的。韦小姐,你到汉章院后随意教些自己喜欢的,等过三月就有考核,到时候,你将这些人判不合格,让他们回自己家去。”
她抬起眼睛:“陛下为什么不满意?”
我告诉她,这些人攀亲带故,我不喜欢。
“比如这位庐江郡的蔡逸,他少年时在你家书塾读书,受过韦大人的接济,如今又是连襟。若他进入六曹,你猜他是听我的,还是听韦大人的?”
“李户老将外甥女婿送来,有意让人入户曹接班。可我烦透那些会算账的聪明人。”
“这些人多数衣食无忧,既没打过仗也没务过农,数十年来捧着几本书。对我来说,用起来太费力。”
如果你的臣子解决不了事,口才又比你好,四周又都是他的亲朋好友,你会不会喜欢他。
韦思舞没有反驳,却问我:“陛下为何要告诉我这些顾虑,要我做这个恶人呢?”
我笑起来:“希望韦小姐体谅我的难处。”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你是闺阁女子,只要头一昂,将不合适的人遣回去就成。而作为韦伯林的胞妹,没人会为难你。若真有人责难,还有我呢。
她像枝冷俏寒梅,不幸开在盛夏,要向烈日低头。等会儿霞光殿还要召见她,希望她别把怒气带给母亲。
“我已奉命见过太后,”她目光一转,“太后深为后宫空芜担忧,暗示我在女院挑选相衬的女子,为陛下诞育子嗣。”
我猜到母亲的意图。
“我也奉命见过皇后,”她嘲笑我似的,“她比陛下还懂威胁人,警告我别给内廷添乱。”
我听得想笑,忍住后说:“如果世家愿意将女孩送到雍州,韦小姐不用拒绝。修缮汉章院花掉许多钱,内库没额外的钱去供养女院。那些香樟檀木,丝罗锦帕,青瓷白玉,都让富家女儿带过去。她们自幼养得矜贵,必定将住处装饰一新。”
也许是我言辞直白,使她惊异瞪了我一眼,接着更高地抬起下颚。
“这是讥讽么?看来陛下瞧不上咱们女子。太后交代的任务,我可以不用管。”
她是这样想的。可我刚才的话认真又实际。有时候我并不理解女人,那些生长在深闺的女子,着实让人费解。
这时崔流秀出现在远处,估计中殿有人等候。我便站起身,请韦小姐进内宫拜见母亲。
“那道黄绢是先前私下给姑娘的。今天过后,霞光殿会下道正式的慈谕,通告外朝与内廷,雍州汉章院由谁掌事。此谕发出前,希望姑娘搬到南山寺,这项授命只给予个人,与韦府无关。”
我掏出一串佛珠,凤眼菩提,一共十八颗,每颗皆在泉水中清洗过。
“这是琼华宫的赠物,皇后亲手做的。姑娘戴上后,便是玉渡师姑。我和皇后,希望师姑一直戴着它。今后除了忠于佛祖,便是忠于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