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户纸刚透入微亮的光,单立轻轻推我的肩。这两日没去霞光殿请安,今早要一起问候母亲。埋头于被褥,余温还暖着睡意,哪知人直接被拉起。他说宫里的规矩,朝食前要行请安礼,虽然母亲宽厚,但咱们不可太放纵。于是我半阖着眼,慢吞吞穿衣服。偏偏朝服没放在中殿,只好命宫娥回琼华宫去取。
他脱去晨袍,照一照镜子,发觉面颊两侧胡子拉扎,顺手拾起小刀修剪。等我挽好头发,走去铜镜前,他将脖子一仰,我用小刀沾上水沫,轻轻刮去多余的胡扎。还好他的朝服留了几件在中殿,翻出一套深紫袍身并嵌白玉宽腰带的长袍,领口袖口皆镶织极夸张的盘龙金纹。金纹耀目,龙眼威凛。我非常不喜这种打扮,扔回箱笼,另找一件青色外袍给他换上。
他披着外袍,摸了摸下巴,十分满意我给他剃须,伸头蹭我的脖颈。正好孝姑赶来送朝服,崔公公端着热水靠门站立。于是一人伺候一人,花些时间将我俩穿戴好了。走至宫门,单立说不用坐车,清晨空气新鲜,沿内湖的小径景致很好。我只好陪他走路,只见碧清的湖面上游来一对水鹄,红嘴长颈格外漂亮,见到人突然扑腾翅膀,雪白的毛都鼓起来。兴致盎然,驻足赏玩片刻,等走到霞光殿,母亲和萍萍已用完早饭了。
单立笑着:“母亲起得好早。”
大概吸足了晨光,他如春日的绿植那样明亮健硕。
常夫人见到我俩携手进来,缓缓舒展眉眼。她听说外朝的事,又听说我们在琼华宫争执,正着急找人查问。单立的宽肩膀懒散松着,微微笑问是谁那么多事,皇后素来与他拌嘴,这种事也值得禀告母亲的。
我走至座前,面朝太后问候请安。早膳用完还需漱口,宫人端来热茶,我便接过帕巾服侍洗漱。
母亲突然握住我的食指,有片指甲断了,没修剪过,露着粗粝的边。
她说:“待会儿叫苗姑姑修一修,免得划伤人。”
拉着我挨近她,又叮嘱:“朝事已然繁重,小冰,内廷当为主君分忧,而不是添其困扰。”
单立还在一旁,我十分顺从,低头答是。萍萍端来早膳,分碟摆放好,又悄声出现两位宫人伺候用膳。霞光殿的规矩很齐全,做得比我宫里有章法多了。
萍萍的眼皮有些肿,我知道她担忧兄长,便告之昨晚已派人去找郭池。
单立将使官的名字,离京的时刻,去程要多久,回信要多久,逐条算给她听。对她比对喜儿有耐心多了。
萍萍却说:“往后别给哥哥这样重要的差事 ,昨天来信,听得我提心吊胆。他本来就笨,自己都顾不好的。单哥哥,我只希望他在内城安个家,能时常相见就行了。”
单立未答,我却插话:“郭将军心怀广阔,只居于樊笼太可惜。”
埋头吃饭的男人瞟我一眼,轻声责问:“哪里是樊笼?”
握着勺,汤面很入味。今早他心情很好,不去与他较真。没一会宫人收走碗筷,崔流秀踮脚走来,提示着时辰过了。他说郡主府的闵公子奉召入宫,人已经候在中殿。
单立随即起身。临行前,吩咐将昨日猎到的松鸡送来,给母亲补身体。
常夫人换了身素袍,听他如此说,便道:“不用急着送来。我想河道那事,心里不安,这个月预备吃素呢。”
她又问我,是否要去趟南山寺祈福,祈求淳化朝的事业一帆风顺。
我想一想,看着单立说:“南山太远,上山路又不好走。不如去趟弗怒寺,那里僻静,佛祖也能听到咱们的祈愿。”
果然他停住脚步,很快打断我的念头:“你哪里都不许去。”
母亲在侧,我不好争论,送他去了中殿,再回来陪伴母亲抄写往生经。
很久没有陪伴母亲,对待她总像对待寺庙的佛祖,敬畏且半点亵渎不得。若她能自己选,我成不了她的儿媳。她喜欢萍萍这样贴心的女孩,或者喜儿那样的名门闺秀。可为单立的心意,她依然疼爱我。其实我内心是敬重她的,带着孩子漂泊异乡八年,自己未必有那样的勇气。不过她不大提及那段过去,尤其是对我,她对儿子有殷切的期望,期望他成为一代明君,好将过去的耻辱掩去。
她说我的经文抄得不工整,横行数字未对齐,这样对死者不敬。于是重新研磨,兑上金粉,叫我再抄一遍。
“小冰,这个月你陪着吃素,记住,那些水里的东西都别吃了。”
连忙唉一声,又把写好的字给她瞧。等她瞧得满意,便命人存好,等到十五那日拿去大庙烧掉。
话音未落,宫人宣称太常寺卿家的女眷拜访。很快胖胖的何大娘子步入,耳垂戴对碧绿翡翠眼,将两颊滚圆的肉衬得雪白,一甩帕子,花香扑鼻,满室皆是她身上的香粉味。见我也在此,马上说来得巧,今日得见二位贵人。
原来内城的官眷得知铜雀台水患,皆抄了往生经,祈了平安福,整齐摞好,托何夫人带入宫。母亲十分高兴,命萍萍去做些茶果来。何夫人连忙站起,口里连说劳碌大姑娘了。
我见杜鹃花旁还有一女孩,就问:“这位是夫人的千金么?”
那姑娘生得倒不错,还得了她母亲的大耳垂,脸皮嫩得像揉过的糯米面,软软糯糯的。
何夫人对我说:“娘娘猜得没错,这是家里老幺。今天带她进来,给太后和娘娘问安。”
母亲一直喜欢世家年轻的女孩进宫作伴,如今唤她走近些,携起手仔细瞧,又问生辰名字,还扳着手指算,尔后结论:“生辰八字,五行属土呢,怪不得一副敦厚模样。”
何夫人笑道:“这孩子没大本事,从小听话而已。今日带来的经,我都叫她抄过一遍。用她的八字,宜土克水,保佑陛下的山川无恙。”
母亲听后更高兴,我也给逗乐了。
展开素纸,经文抄得密密麻麻,字迹娟秀纤细。
母亲又问:“孩子年纪小,难为她。瞧这笔法,是有老师教的吧?”
何夫人就说:“去年入的学馆,跟着韦家二姐读书。都是她父亲安排的。孩子笨得很,只有耐心比人强些。”
瞧母亲的神色,她认为女孩被教得很好。茶果端来,萍萍与她年纪相仿,两人像一对小黄雀,边吃边细细轻语。何家妇人用心逢迎母亲,这样我就落了单。苗姑姑走来向我问安,抬一张小凳坐下,捧着我的手,开始为我磨指甲。她拿把小巧尖利的锉刀,磨阿磨阿,专注又仔细,很快我没了耐心,站起身要告辞。
想起今日北门要进货,便寻这个借口。
母亲知道我待在霞光殿无趣,说:“那些琐碎事叫喜儿去就行。罢了,你去中殿吧,今日不开阁,一会儿他要找你。”
大屋内的女人们立刻站起,恭敬朝我行过礼,我再向母亲行礼。接着吩咐宫人,明日朝食我与太后一起吃素,这样才告辞出殿。走出几步,崔流秀迎面而来。原来单立见完臣子,出宫去视察大兴的养蜂场了。又来到沿湖的石路,雪白的水鹄又展开翅膀,却没有清晨那股雅兴。孤身立于湖边,绿柳摇曳,瞧着成群结队的水禽游来游去。
崔流秀笑道:“陛下临行前,吩咐老奴伺候娘娘吃药,然后在中殿午憩。陛下日落前就回来,今晚不去琼华宫,让娘娘也别回去。午睡完,膳房会送餐牌子过来,等娘娘挑好,晚膳就往中殿送。”
我回头,撞见他布满横纹的脸,感叹问:“内廷过了大半辈子,伺候咱们这些人。崔公公,你不闷么?”
暖风吹的,那张僵化的老脸有些化开,他低头含笑:“侍奉君王,那是老奴的福气。”
药喝完了,想吃冰梨解苦味。老头又说,那些瓜果性凉,劝我少吃。娘娘需保重自己的身体,他一直这么劝告。尤七每隔三日入宫,都是他迎送。有一回我记错月信的日子,他收拾脉案的时候瞧见,还告诉尤七改过来。他几乎同单立一样,期盼着我为王朝延绵子嗣。
有些困意,躺在长榻上,朦胧中想象铁麒麟子孙繁盛的情景。高矮不齐的娃娃们,有的活泼有的安静,那些都是我的孩子么?睁大眼却看不清楚。可怜南宫氏子孙凋零,叔父和小月都去了,阿博恨我们,恨得要杀掉我们,然后远走他乡。只留下我,像一株干枯老藤,缠绕住他人赖以生存。奇怪的是,单立却迷恋我。在我缠绕他的同时,他也缠绕着我。每一次拥抱,就如根茎吸取养分,会让他无比满足。
他期待着我们的血脉得以延续,突然脑壳内阵阵刺痛,睁开眼,寝殿外有人在争吵。
金芽芽穿着明艳的绿衫红裙,推开宫人阻拦,跑到我身旁。这个姑娘又来捣乱。
“小冰姐姐,张嫂子和玉嫂子在北门吵架呢。喜姑娘拦不住,门口堵了两车肉,要发臭了。”
“小冰姐姐,我进宫的时候,撞见何胖母女。他们来干什么?八成是讨好献货。”
“小冰姐姐,今晚我不想回去,留在琼华宫睡可以吗?”
她拉我起来,直起身的霎那,顿感天旋地转。铜镜里的我面色苍白,扶着额头,心里很害怕。其实我和小月都偷看过八角楼的古籍,我们先祖有晕厥抽搐的病症。这些我早知道。
问她,膳房的人为何吵架?
小姑娘弯起细眼,摇晃脑袋,张嫂想用五斗巷的肉铺,偏偏玉嫂霸着不肯换,两个女人跟叫春的猫一样,互相叫唤呢。
我瞪着她,这丫头,越长越像春姨,性情却随她父亲。
披上斗篷,坐车去北门看个究竟。果然那里聚集许多人,芽芽吆喝一声,皇后来了。所有人都很吃惊,面面相觑。
崔流秀也在,连忙走过来,怪嗔道:“金小姐太不懂事,怎么请娘娘来这里,小事化成大事。”
瞧这场面,几位妇人的衣裳给扯破了,撩袖松带,飞眉拔眼。桶里的肉全翻倒在地,淡红的血流一地,天气又热,引得不少蚊虫飞来。更要紧的是,两位嫂嫂各自有各自的势力,带上七八个妇人,全体打架呢。
喜儿的眼圈是黑的,这几天她没睡好,这些事更令她应接不暇。绿桃跟着看,帮不上忙,只会嗷嗷叫。
我命绿桃过来,她的裤脚都是污渍,发钗凌乱,哪里还有公主的尊荣。呵斥一声,她才挪着步子,挨我坐下。
接着问:“喜儿,怎么一回事?”
芽芽急着开口,要指认那几个妇人,说谁打了谁的。我抬起眼睛,叫她闭嘴。
原来玉嫂早前跟我入宫,内廷的货物买卖先交给她管。封后大典之后,各局各司添了管事,御膳房的张嫂是镇国公府的庄子推举来的。二人看不对眼,玉嫂每每买来的东西,膳房总不满意。张嫂要用哪家的店铺,玉嫂仗着威势总不答应。积怨许久,今天才打起来。
我以为有多大的事。想来一个从雍州就跟我,在内廷中地位很高。而镇国公府又与我亲厚,谁也不敢得罪。他们如今这样放肆,都是仰仗与我的交情。瞥一眼崔流秀,不知自己猜得对不对。
老头闷不做声。只可怜喜儿,丧魂落魄跪着,跟犯了大错似的。
绿桃拼命扯我的臂膀,呜呜咽咽,她觉得喜儿受委屈了,要为她讨回公道。
我便问:“喜儿,你是琼华宫女官,四司一局归你协理,怎么不处置他们?”
她抬起头,水汪汪的眼眸。的确,这些攀扯不清的人情最麻烦。看来,我要当回恶人。
“各位嫂嫂,”我露着笑颜,“进了宫门,就要讲宫规。我这个人,从不讲情面。你们在宫门闹事,顶撞我的女官,还敢冒犯公主。看来,只好各打五十大板,全部赶出去。”
众人立刻唏嘘成片,喜儿连忙拉住我:“娘娘,其实都是小事。都是我的错。请娘娘不要苛责她们,不要大动干戈。”
我冷着脸,瞧你没个主见,只好代劳了。
崔流秀此时才道:“老奴细细看来,其实双方都有错。玉嫂霸道了些,张奶奶擅自换掉货家,也不与人商量。”
喜儿想了想,朝我一拜,尔后道:“娘娘,有些事只交托一人做,人心有限,总有不妥的地方。内廷采买货品繁多,每年年初拟张单子,商户则可一年一选。玉嫂认得的人多,而张奶奶最识货。大家一起选了,再交给琼华宫留看。东西好的,第二年再续;不好的,第二年再选。这样的话,谁都心服口服。”
我点头,很好的主意,刚才你怎么不说。崔流秀倒笑了,叫小宫娥扶着几位嫂嫂过来认错。
我不理她们,示意喜儿继续做赏罚。
于是姑娘肃声说:“今天闹事打架的,请务必亲手将北门清理干净,不可委托他人。另外,领头两位,各罚三个月俸禄,其余的罚俸一个月,小惩大戒。”
芽芽抿嘴,意思罚得太轻,她巴不得看人挨板子。而喜儿头一回翻脸教训人,脸上怪尴尬的。
我侧身,又瞧着崔公公,他会意,马上也跪下认错。
“老奴监督不力,更该处罚。”
我笑道:“很早提醒过大管事,公主为先主遗孤,请管事的和各位姑姑细心照料。看来我的话,你们谁也没放在心上。”
擦掉绿桃裤腿上的污渍,她身上还有肉腥味,刚才肉桶打翻时,她不会挺身去接吧。这个傻孩子,除了喜儿,宫里谁也不在意她。
崔管事趴在地上,连连认错。
“公主是千金之躯,今日之事,使公主受委屈了。”
他真心实意喊话,俯首跪拜,于是众人见状,一起跪拜道歉。这阵仗,把绿桃吓哭了。
心里好笑,这件官司算是完了,不知今后内廷会有多少这样的事。
回程路上,金家小妞依然跟着我,她说父母吵架,她不想回去。
探视着我的神情,随后问:“姐姐为何如此维护公主?她只是宣和君的女儿,又不是今上的亲妹子。人又傻,又不会说话,未来恐不能去藩国和亲,内城也无人能娶。留在宫里,是后宫的累赘呢。”
“怪不得,”心中冷笑,“只怕宫里许多人这么想。”
她又嘻嘻笑道:“原来喜姑娘是姐姐的亲信,从前没见你们很亲近。”
我眯起眼睛:“亲信是什么?”
“亲信便是能为主上分忧之人阿。姐姐,你什么时候接我进宫?芽芽也想做女官,做你的亲信。”
车轮颠簸一下,我笑道:“是该送你去雍州,学学做人的道理。”
“我不去,”小姑娘扭着脸,“我和那些贵家女合不来。他们费心去雍州进学,或者入宫奉承太后,就想打陛下的主意。我不同,我只想跟着小冰姐姐。”
睁开眼,微笑道:“跟着我?你怎么知道跟我合得来?金芽芽,刚才议论公主的话,我会告诉你母亲。镇国公府出位这样的人才,是家教太松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