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的修缮交付后,我登船越水,回到了京都。冬天终于过去,绕城河水汩汩流着,扑面而来的皆是青草气息。我心想,若身在永昌,这个季节都能下水了。
按照规矩,先去中殿述职。四叔还在铜雀台,只剩褚白纱做考绩,他怎能放过机会,早将我的罪状列好,一件件娓娓道来。比如大书斋四周本该栽种翠竹的,翠竹多高雅,我偏选桃树,我就是喜欢桃花。比如他订好黄叶林的楠木制家具,我就说奢靡不易养才,清简才令人觉醒,将木材都退了。害得工曹赔掉一笔钱,他又去赔礼道歉。主君的脸上有几道阴影,他心不在焉,那些话没听进一半。瞧那老头手舞宽袖,口沫横飞,快飞去单立的脸上,我差点没笑出声。这时单立转过头,手指敲敲桌面,大殿才安静了。
主上说:“四月汉章院就要开课,士荣先过去主理。大公子,原先的打算,要给你一个书院的差事,可你将前桥阁都得罪了,过一阵子吧,你先回郡主府,好好休息几天。”
甄选士子是要职,自然不会轻松派给我。我将戏台搭好,就该退场了。
主上又问褚白纱:“侯爷那边回信了么?河堤北侧三里地,人要腾挪干净。”
后者回答:“昨日回信,不过是小吉祥手写的,已派丙支营去帮忙郑大人。陛下,侯爷病倒了,中了邪风,一边手脚不能动,牙齿打颤呢。”
单立笑道:“我叫他看好那边的人和地,他倒生起病来。”
褚白纱停顿半晌,先察看主君脸色,接着却说无关的话:“陛下,河道这事急不得。十多年前,南岭就是沿洛水进来的,沿途的人们瞧得清清楚楚。如今,咱们却要做条水路…”
他未说完,单立打断:“好了,别说这些。你心里不愿意,还赖到别人身上。”
老头微微颤颤跪下,连说不敢。
单立没由来更生气:“大公子,对褚老师要尊敬些。你要记得,我请你们来是办事的,不要成天投机卖巧,攀朋道友。”
看来主君心绪不佳。褚白纱更惶恐,人弓着,双臂垂下,前后左右都是煞气,他只能一动不动。
他六十多岁。我不忍心,虽然身子不能挪,却能低头认错,本就是我惹得老师心情烦躁。
“都是臣不好,请陛下不要怪罪老师。”
反正我是过客,心中想到,命也是捡来的。你们君臣有气无处撒,都冲我来吧。
单立微微冷笑:“大公子,你这做派,回郡主府自省去吧。永昌来人了,两位礼官在府上等着见你。”
退出来,可褚白纱没一同出来。我意识到,主君对他的怒火源于河道,他发怒的对象根本不是我。
春风拂面,闲适的心情并未受影响,天气暖和了,膝盖也不痛,窗台的菖蒲给养得绿油油。虽然母亲说我又瘦又黑,可我胃口很好,直接吃掉两碗饭。永昌送来晒好的鱼干,晒得入味又有嚼劲,小时候最爱吃,味道一点没变。我差点忘记春贡这事,父亲从前的旧部来看我,应该早些回来的。
父亲花费半生心血建立的北桥堡,培育大营的两千精兵,如今都归于镇国公府。老贺说,国公府对他们挺好,卞怀东年轻,对他们很敬重。虽然如此,有些东西对于我还是永远失去了。
我叮咛老友:“镇国公府是今上的亲信,他们的话便是主君的话。你们必须听命行事,低调为人,别让自己涉险。”
老贺几个都点头,他们混迹江湖太久,察言观色比我强:“我们懂的,公子,你在内城也要如此。只怕内城更危险,刀光剑影不露于形。”
拍拍自己的腿,他们还以为,我是从前的闵代英。我只是一个废人,吃饭如厕都要人照顾,不会威胁到任何人。
第二天,羽林卫督领王琮前来府上拜访,带了几坛酒,还有一车京都特产。老贺度其意,便说他们已在内城十多天,准备要走了。当晚我们去春风楼吃席,整个楼面都给包下,乌泱泱坐的都是武人。王将军请老贺几个上座,勾肩搭背,轮流敬酒。等到天明,郡主府的马匹货车都已备好,我待在门口送人。
因为吵闹持续整整一晚,耳朵还嗡嗡直叫。我一点没醉,老贺更清醒,清晨的街道很静,他推着轮椅去一旁,替我整理身上的披肩。
“大公子,去年冬天,我在闵家的祖屋,给二老爷安了个灵位。”
我抬起头,没说出一句话。老贺会这么说,他一定是死了。车轮撵过石子,他们启程了。我朝这些故友挥手,喝了一晚,浑身还滚烫,可我觉得有些冷。
永昌府的来使择定日子回去后,只剩鹊姐留在郡主府。她在等黄叶林回程的车,于是母亲盛情邀请,先接人到家里共住。我与她差不多的年纪,祖母抱来养的那天,她饿得很,眼珠子骨碌碌盯着我手里的肉。那时我是家里的活宝,她更像壁龛里的灰尘。几年后,我们都长大些,银柳不需要乳母了,于是祖母就安排鹊儿去服侍银柳。如今在京都见到她,我很惊讶,以我对她的了解,她是不会离开永昌的。
那时我正埋头捡石子,花圃内铺着很好看的五彩软石,有颗鲜红色的,压在树枝下,我伸手却够不着,想抬起身子,一使力,车轮立刻往后滑,连忙双手抓住栏杆,整个人挂在上面。忽地看见鹊儿立在对面,就咧开嘴朝她笑。她扶我坐好,又把那颗鲜红的石子递给我。
“多谢。”我没接,这个就送给你。红血石在日光下,很像微微颤动的心。永昌的旧俗,红血石代表血脉相连。
其实我心中挺坦然,对她也无芥蒂,还问候族长的身体好不好。
她自然没有那样的心境。她知道一切,愧疚又尴尬,也不愿直视我的眼睛。
“京都那么多名医,还是治不好大公子的腿吗?”
笑一笑,我在意的不是腿。往事掠过心头,突然发现,这一切结束后,最受伤的,是父亲与我在永昌的耕耘,居然能够自然而然被抹去。
“鹊儿,你为什么维护他们?父亲责怪舅公的那些话,有哪些是错的?”
女子别过脸,她不愿谈这个。从包袱里取出一只金丝绒盒,里面有一对玉环,我认得那是祖母的嫁妆。
“大公子,这对同心环是先大公主的遗物。如今你在京都安家了,留给你将来的媳妇。族长特地叫我带来的。”
我一点不领情。舅公是叫我别回去了。
她却欣赏庭院风景,笑道:“桃树真美,和永昌小院的一样。公子是有福气的,有郡主疼爱你…”
那种粉饰太平的声调令人愤怒,我猛地调转轮椅,轮轴发出一阵刺耳抽搐声。
“谁把我害成这样的?”大声说,展开双臂,叫她看看我瘦弱无力的四肢,“鹊儿,你早就明白,父亲被杀,我被打成这样,是谁在背后怂恿。”
她没话说,风都吹不动她的衣裾,冷静一向是她的长处。
阿寿从门口探出脑袋,刚才叫得太大声,庭院的鹦鹉受惊,羽毛鼓起来,叠声叫起风啦起风啦。阿寿叫那畜生闭嘴,同时告诉我,宫里的喜姑娘登门拜访,找的是鹊姐姐。
“公子,你发什么脾气,下巴都歪了。”他替我扎好头发,拿块毛毡盖在腿上,“喜姑娘难得来一回,你同她多说说话。”
喜儿与母亲坐在前厅喝茶。原来她奉皇后之意,给鹊姐送些吃食。
母亲满脸含笑:“喜姑娘放心,这几天府上会好好招待鹊姑娘。对了,我的小儿媳妇与世子是表亲,几个娘们在一块,说不完的话呢。”
喜儿见我们进屋,连忙起身问好。她如今身份贵重,以女官身份出宫,头上戴枚金冠,两侧缀满流珠,面容却稚嫩青涩,笨拙又可爱。她对鹊姐十分有礼,大概出宫前,皇后叮嘱过要款待远客。
回应母亲的话,她说:“是了,皇后提过,世子在京都生活那几年,是同娄夫人住一起的。娄夫人教导有方,世子的性情才温良礼让。”
我被茶水呛到,扶着桌面咳嗽。
鹊姐不搭话。于是母亲接着说:“很是,南宫氏是本朝贵姓,教育儿女自然有一套。”
喜儿又告诉一旁沉默的女子:“娄大人走后,官家要收回梅巷官邸。去年整理出几个箱子,都是世子的东西,如今存在京郊弗怒寺。姑娘挑一天去瞧瞧,有重要的物件品正好带回去。”
鹊儿感谢她的提醒。我心想,扔得那么远,会有什么要紧东西。
母亲想起什么:“娄夫人去年挪到那里清修,想必家里的东西一起带走的。鹊儿,府上的车马你只管吩咐用,一来一回,算路程要在外面住一晚的。”
我懒懒阻断:“世子又没说要找东西,你们起劲什么。若翻出些污糟东西,叫南宫家的脸往哪儿搁。”
喜儿瞧着我,乌溜溜的眼睛:“我只捎带皇后的嘱托。大公子,天气暖和,京都的景致很好,你也可以出门逛逛。趁着风调雨顺,调理调理脾气,别老得罪人。”
直起身子,我得罪谁了。她已赳赳起身,内廷还有许多事,女官要告辞。
虽然鹊姐表面平静,可我知道,她在意南宫博,也在意他留在京都的一切。隔一天,她从西小院回来,说是拣些棉花棉布给我做护膝。
“娄娘子真爱唠叨皇后的闲话,”她微微笑,“聊了好久,才说两句自己的母亲。”
我冷笑,你肯花时间,去听娄姣姣的唠叨,更是难得。
她看我一眼,轻声问:“高门大户的配婚,很讲究吧。哎…我也不懂。算起来,娄夫人是世子的亲姑妈,这次过来,要不要去看看她?”
我不做声,轮椅送去抹油了,我只好躺于窗格的阴影里。
鹊姐吸了口气:“刚才二公子回来,午后他要出城,正好驾车送我去弗怒寺。世子是不会来京都了,代他问候长辈,再把东西运回去,也不枉路远迢迢走一遭。”
动了动唇,不过还是未出声。鹊儿,给一个魔鬼奉献真心,是很危险的。
这天直到傍晚,轮椅没送回来,我拿枕头盖在脸上,渐渐睡去。许久没来的噩梦回来了。有人偷走父亲的书信,抽屉内空荡荡,我心中大感不妙,冷汗沿着背脊而下。潮湿的冰窟里,许多人挤在一处,脑袋挤得乌压压的,天和地都倒悬。他们秘密与京都联络,他们要出卖永昌,赶走乌洛兰的族人。他们是叛徒,姓闵的都是叛徒。我被叛徒这个字激怒了。乌泱泱的人群,这个罪名好用,你们就用它铲除异己。呲牙咧嘴笑着,我想吐,真的吐出一口血。原来有人打我,模糊的视线看见一个人影,还未看清楚,迎面晃荡只硕大无比的铁锤,从远到近,猛地朝我的膝盖锤下去。
大叫一声,我醒过来,满身大汗,随后阿康阿寿都冲进屋。
我没怎么清醒,阿寿却抓住我的胳膊摇晃:“公子,鹊姐姐不见了。二少爷回来,急得满头大汗…怎么办阿?”
天色漆黑,已过亥时。她怎么会不见,她不是情意绵绵,热心善意,去拜会南宫博的姑母么。
“大哥,怎么办?若是乌洛兰氏过来追究,主上要怪罪我的…”
“胡说,与咱们有什么相干。大活人怎么会平白消失,真是天下奇闻。英儿,明天我就进宫去告诉陛下。”
母亲和小弟都跑来屋里,这事是真的,这下我清醒了。大活人怎么会消失,鹊儿头一次来京都,她能去哪里。她一定遇到危险了。连忙跳下床,腿一软,滚到地上,差点忘记它们走不了路。
我叫阿康陪着母亲等在府内,带上其余人出发。去弗怒寺的大路只有一条,太阳落山后,他们到达驿站吃饭,小弟与人聊着今年新茶的味道,一回头,鹊儿就消失了。
驿站沿路修的,主路常有车马行走,两旁又支着灯笼,要带走活人并不容易。驿站的背后有片林子,生长着北地特有的白桦,很深一片树林,风吹摇动,黑夜中阴森森的。
“狗呢?”我问。
阿寿给狗嗅嗅鹊儿留下的手绢,那狗果然朝树林奔去。
小弟吓坏了,多次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叫人捅开驿站的门,所有人给抓到前厅,仔细看一遍,只是过往的农户和商贾。
回头对阿寿说:“找出能点火的家伙,你们跟我进树林找。”
阿寿吹口哨声,两条狗等在泥地上摇尾巴,接着边吠边跑,他立刻推我跟上去。
深夜的树林冷得很,今晚没月亮,幸好找出足够多的火把,四周照得通明。
阿寿突然说:“公子快瞧,小白小灰原地打转呢。”
于是我叫人停下,环顾四周,没什么两样,幽深的黑树枝,伸入漫天漫地的迷雾。鹊姐姐,心里有些颤抖,你能回应我一声么。
再拿绢帕给狗子闻气味,它们依然不动,还对我狂吼乱叫。怎么会这样,转动轮子,这里只有白桦树,人迹罕及,野草纵生。忽尔一阵阴风吹过,烛火微弱,人和树都影影绰绰,一瞬间,我看见泥地上有块红血石。捡起来,就是那天花圃里的那块。
接过火把,又仔细看一遍,然后说:“这里的土没有草,你们把土挖开。”
小弟与阿寿一齐望着我,不可置信。
我沉声命令:挖。
他俩随即埋头挖起来。我嫌小弟动作太慢了,抢过铁锹自己挖。土那么松,一定是刚埋好的。
这时月亮渐渐露出,仿佛竭力照亮大地似的。突然阿寿一声尖叫:“快看,这有…”
是个麻布袋,只是普通装米粮的袋子,我喘着气,解开袋口的绳子,鹊儿的脑袋露出来,正好倚到我手上。
小弟一屁股坐到地上,连声喊:“我的天阿…”
阿寿大喊:“公子,她死了吗?她身上没伤。身体还是热的。可她没气了。公子,快摸摸她的手腕。”
我摸了摸,感觉自己的心快跳出来。她没死,有微弱的脉息。两只狗也围过来,蹦来跳去,比刚才叫得更激动。
小弟爬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腿。
“大哥,她怎么会埋在这里?”他困惑不解,“是遇到劫匪了吗?”
你穿一身绫罗绸缎,要劫也劫你。
“那么,就是有人要杀她。”
是的,有人要杀她。埋在这里,要她无声无息消失。谁要杀她,谁会知道她今天赶往弗怒寺。
阿寿托着可怜女子的脖颈,按压人中,轻轻喊她的名字。过去很久,女子咳出一声,脖子微微一沉,苍白的面颊正对我。
“公子,现在怎么办?”阿寿的面孔同样苍白,可怜巴巴望着我。
我拉起小弟,轻声安慰:“你们这样回去,会吓坏母亲的。人找到就好,其它事情不用多言。”
小弟点头,此刻他很依赖我。
我笑道:“不用怕,大哥会处理这些事。不过你要记得,不要将今晚的事对外渲染。人家问起,就说鹊姐人地生疏,走丢了。”
阿寿想说什么,我摇摇头,命他们将人抬去马车。两只狗失去目标,蹲在我的脚边不声不响,树林突然很安静。月色下,我默然端坐,过了片刻,阿寿折回,替我裹上披风。
“公子,折腾一晚上,先回去休息吧。”
他推着轮椅,轮子又坏了,一颠一拐的。我回头说:“明天一早,你去内廷给喜儿递个消息。我要拜见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