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宫里回来好几天,一直恹恹无趣躺着。郡主府的人,很少主动来我跟前,阿康阿寿也不在,只好翻弄几篇留在床头的书。那是街上买来的前朝野史,宫闱秘事或者阋墙之祸,编得粗俗有趣。我正看得入味,母亲从衡王府回来。她同小舅母聊不上几句,今日倒去了很久。
“王妃身上总是不舒服。如今宫里管得严,李御医不能随意出宫。你舅母多娇贵的人,其他人是信不过的。我安慰她几句,所以回来晚些。你怎么一人待着?管事的也糊涂,不预备茶点果子,也该留个人看守。”
我问小弟怎么没一起回来。原来同舅舅出城去了。
“母亲,这郡主府修得如此漂亮,本来给小弟夫妇做新房的,如今我们回来,成了鸠占鹊巢。”
她嗔怪我胡思乱想,这么大间宅子,还不够塞上几百人的。是啊,这么大的宅子,我的心里却空落落。
阿康阿寿合力将轮椅修好了,我想出门逛逛。
听见我愿意出门,母亲顿时很高兴。又从抽屉取出两根老参来,让我带给舅母。
“王妃要吃进贡的参,如今宫里的东西不易得了。这两支是前天太后娘娘赏的,顺道送去王府。”
衡王府在东面,我吩咐阿寿往西面走。那天逛古董杂货铺,有好多卖野史书的地方,今天再去瞧瞧。阿寿活泼好动,早将京都逛过几遍。午后很暖和,我们将马车停在巷口驿站,他推起轮椅,一起朝人多热闹的地方挤去。他说破锣巷有个老头能剪纸,剪出的人像同真人分毫不差。只是收费太贵,他要我打赏他一个。
“公子,待会你也要一个,把咱俩英武的相貌裱起来。”
阿寿真是小孩子,同他在一起,我才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们在巷口停下。有几辆货车堵在巷口,大汉们吼着叫人都散开,车上全是笨重大箱子,还有捆得严丝合缝的厢橱桌凳。这是哪个大户人家搬家呢。
阿寿眼尖,推推我:“公子,快瞧,那是元家小姐,刚从马车下来。”
的确是元小姐,那几车东西都是她家的。想起来,年底老丞相便会卸任,他们一家要回岐州。
今天不剪纸了,我叫阿寿推我回去。
哪知那小鬼叫起来:“元姑娘——”便喊便挥手,好像跟人家很熟一样。
那头的大小姐看见我们,立刻也挥手。
“大公子——”
听说她生病了,没想到中气十足,气喘吁吁挤过人群,脸蛋红扑扑的。
“大公子,”推开人群,她仔细端详我,“身体好了吗?腿脚呢?还是没法走路吗?慢慢来吧…可别再想着死,害得郡主娘娘多伤心。”
因为周遭喧哗,人人都大声说话。此刻她的嗓门最大,所有人都听见了,一起朝我看。
指一指那几架车,我笑道:“元小姐,你在卖家当吗?”
她点点头:“家里东西多,不用的更多。这些东西扔了可惜,带走又不便,不如折旧卖给老铺子。”
元绉真会精打细算,心里感叹,他素日为人师表,却从来不教人如何过日子。
迎面走来一位戴毡帽的老头,点清货物,钱货两讫。他又向丞相府的各位问安。
元茂喜掏出一只锦帕包裹的象牙盒,白璧云纹,玲珑小巧:“这是送给赵爷爷的,这些天幸苦你们铺子运货搬货。爷爷说,您是手艺人,一定喜欢这个,给老人家留作纪念。”
赵爷爷也递过两双靴子,笑眯眯说:“大小姐,这是我从库里找的。厚底子,两张牛皮很结实,雨地淤泥都可走路。”
元茂喜拿手掌量着鞋底尺寸。
老头又问:“这靴子是给家里哪位老爷预备的?他们的鞋码我都有。”
她摇头:“不是。有个朋友领了外放的差事,要给他带走的。”
接着里外检查一遍,用油布包好,命人带去车上。百忙之中,还抽空问我:“大公子,你来破锣巷干吗?”
我晃晃脑袋,清清嗓门:“死在家里,惹得娘们伤心。所以来外头看看,有什么机会。”
她没听清,瞪着眼,朝我吼:“你说什么?”
阿寿听清了,踢一脚轮盘,害得我差点扑出去。
这里又挤又吵,很快我们挪到小巷口候车的地方。阿寿告诉大小姐,咱们是来看剪纸的,顺道买些书回去。她吐口气,拿帕子垫垫鼻头的汗,披上风衣,还系了个兰花结。想起她在水中努力扑腾的模样,嘤嘤哭说自己不想死。
过了一会,我好奇问道:“元小姐,你家里那么多叔伯兄弟,怎么找你来干活?”
这次她腼腆笑:“岐州的宅子要整理,两个叔叔带人先去。祖父奉圣命,要留至年底过节。母亲和我留下陪伴。”
怎么留下妇孺,壮丁全走了。真是奇怪。
我又开口:“听说,内廷有御旨请小姐入宫侍奉。”
她睁大眼,问我如何知道的。
自然是母亲念叨时顺嘴说的。我当时就想,这算什么封赏旧臣。内廷侍奉很风光吗,为奴为婢有何意思。不如回到家乡,做个任性大小姐。更何况,越靠近权力越危险。你不是很怕死么。
与她只有一面之缘,我没有多话。看她的表情,眼中并无担忧也无欣喜。
“老丞相舍得留下你?”
她拢起浅浅眉眼:“我听长辈的吩咐,祖父会替我安排好的。若是内廷下诏文,我自然要去。大公子,这件事还未作准,先别告诉其他人。”
我没啃声。心里琢磨,她自己到底想不想去呢。
“大公子,”她又展开笑颜,“你找到人剪纸像吗?赵爷爷的手艺很好,不如找他剪一个?”
阿寿听见,立刻向我点头。
小姑娘又端详我,将我的脸轻轻侧移:“嗯…五官清晰分明,赵爷爷说过,这是玉骨丰神像,剪出来一定漂亮。”
到第二天,开始下起雨来,天空阴冷。管家说等这雨下完,大概就要入冬了。我讨厌冬天,膝盖不适应湿冷,一阵阵抽痛。阿康端来火盆,可那股碳味受不了,叫人抬走了。心里悠悠怀念澜山河的味道,一年四季,河水倒映着青山白云。韦伯林来府上看过我一次,我与他无甚好说,他坐坐就走,接着大宅子又陷入寂静。
十月初的某天傍晚,前桥阁送来拜帖。接着阿寿告诉我,郑大人等在正殿,他是专程来找我的。正殿太远,我请人移步后院。起坐不便,希望各位别介意。
郑老四带着一身雨水进屋,他个子矮,长褂的下摆沾得许多泥。身后还有一名年轻男子,高个头,浓眉大眼,对我多瞧了几眼。天快黑了,我叫阿寿将屋子点亮些。
郑大人先问,是否还记得他。当年我同父亲入京,是娄柱尘带人接待的。
“当时,大公子喊我四叔的。”
我记得,当时你带我去玉泉山看雪景。如今的郑大人精干许多,也消瘦不少。
躺在长榻上,懒懒说:“四叔,麻烦你转告新君,我什么也干不了。母亲求来的差事,委任给他人做吧。等到明年春天,我还想回永昌去。”
郑大人坐在对面的小木椅上,理好衣衫,随后又捋捋胡子:“这件事无法转告,请大公子亲自进宫去说。今天特地赶来,受陛下所托,将雍州的事宜完整交付给公子。”
原来这些天,他们已去过岛上,量土地看房舍,制好新图和买卖清单,如今只等开工了。
“大公子,前期的筹划都已做完。图上标注的几处房舍要修,划出的路重铺,这些都交代给工曹;另外添置花鸟鱼虫,器皿家具这些,陛下会叫户曹买。你到那里,监督工程就好。”
我到那里,做个摆设就好。四叔真为我着想。
他又认真说:“后天我要启程去铜雀台,这些事鞭长莫及,公子快快坐起来,我仔细讲给你听。”
后面的男子看不下去,朝我喊:“叫你坐起来,大少爷。”
谁也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扯过被子蒙住头,我要睡觉。
这下惹火幸苦奔波的两人。刚才的男人冲过来,一把掀开被子,将我拉起来。
“喂,跟条赖皮虫似的,看我怎么治你。”
这人瞪着眼,头发没束好,发冠外垂下一簇,湿漉漉滴水。他直接拖我到地上,那股粗鲁劲,不像京都男子的虚伪。我猛地抬头,朝他哈哈大笑。
郑大人叫来阿寿,让他们扶我起来。阿寿听见动静,冲进来抱住男人的腰,推又推不开,围住他又捶又骂。我趴在地上,突然瞧见这人穿的皮靴,污糟糟的全是泥巴,就是那天元茂喜手上拿的。
阿寿喊:“他腿上有伤,你这么使劲干吗?弄伤他怎么办?”
那男人回啐:“他有伤,我看他是有病。”
我依然趴着,有人从背后勾住两臂托我起来,我偏偏抓着木腿不肯放。
郑老四的声音传来:“大公子,先主和老师都赞誉你是国之栋梁,怎么如此不堪一击。”
我捶地大吼:“我是有病!我要死,你们偏要我做栋梁。我能不病吗?”
抱住桌腿呜呜哭泣,震天响地,反正就是不起来,尽情模仿撒泼耍赖的妇人。屋里弥漫尴尬的寂静,大概我太像泼妇,围观的男人不知如何是好。
这次闹剧如何收场。我趴着,一动不动。还是阿寿机灵,揣测我闹完了,顺势捞起人。
“两位大人别介意。咱们公子一直闷着,日子怪无趣的,现在有人陪他说话,他是高兴才闹的。”
阿康端来热水,替我洗脸梳头,然后找出干净衣裤换上。没一会儿,阿寿端来一笼新蒸的羊肉馍馍,沏上滚滚热茶。二人干完活掩门离去,留下目瞪口呆的客人。
饮口茶,我坦然自若:“四叔,岛上水气重,冬季不宜修屋筑路,你愿意给主上凑趣,别拖上我。”
郑大人的胸口充满怒气,连骂几声小兔崽子,这会听我如此说,倒八眉凹陷更深,微微冷笑:“微臣寒苦出身,只要主上有旨,逆水行舟,也要迎头而上。不比公子得天独厚,任情纵性,身处红尘闹市,却视而不见。”
我笑笑,指一指桌边,掰开肉馍的男人:“这位大侠是谁?”
郑未墙介绍:郭池将军自小跟随新君,一路从南岭走到京都,如今河道需要人手,于是借调他做随参使。
原来这样。瞧他浓眉星目,大口嚼食的傻样,能不能办事。
“喂,”我捡起木杖,戳戳他的肩,“那种地方龙蛇混杂。若遇见暴民,不让你们动土,你要怎么办?”
他吃饱喝足,抹一抹嘴,对我说:“陛下说了,将河道修好,有助沿岸一路城镇兴盛,他们为什么不让?”
倒也是,犯不着我操心。这里郑大人摊开地图,又将雍州的地形与我讲一遍。
“这头洼地多,软泥也多,你要亲自看着,填结实了才好。”他特地圈出来,浑然忘记我是个残废。
等交代完一切,已是深夜,我坐上轮椅送至大门。有内官在门槛等他们二人,这么晚了,主君还要召见。
“四叔,”叫住人,莫名提一句:“外头不比内城安全,您一路小心。”
那刻不由自主,捏了捏自己的腿。
我渐渐明白,身处红尘闹市,是身不由己的,连死也不能选择。第二天,宫内御旨到达正厅,赐安福郡主子闵氏代英工曹主司衔,承汉章院修缮事,一级报工曹尚书褚白纱,二级抄报前桥阁郑未蔷。母亲很高兴,按礼制需进宫谢恩。内官却说不必,大公子行动不便,只当场拜一拜,领职谢恩即罢。接过黄绢,我也成了铁麒麟王朝,恒河沙数中的一粒石子。圣上命十月初十开工,离今日还有三天。午后便去尚书府拜会诸大人,聆听他的指导。他态度有些敷衍,没与我说多少话。快日落了,我命马车转去大都府,雍州修缮的资料,老四叔应该还留在那里。
哪知大都府邸正在交职。郑大人启程去铜雀台,接职的韦伯林已搬进来。说明来意后,他请我等在偏厅,命打扫小厮去后院旧纸堆里找。我等在原地,伯林兄弟与我客套两句,他要入宫面圣,匆匆离去。府邸虽有人往来,却个个敛声屏气。果然官寨易主,连氛围也不同。
等过两刻钟,我已经想走了。阿寿悄悄伏至耳旁:“公子,你可知他们为何一本正经不搭理人?我刚才偷跑到后院,听见人议论,韦大人搬进来头一天,府衙里头就死了人。”
死了什么人?
阿寿说:“他们喊王妃,是个女的吧。”
搜罗记忆,只有平康王妃一直囚禁于府衙。不过新君大婚,施恩于天下,大都府不会判处极刑,未来多半去茅山守灵。她死了吗?会不会是自尽?她倒一次成功了。
我也去后院帮忙找。小厮送来一堆旧图纸,说是郑大人留下的,我慢慢翻找些有用处的。心念游离,除旧迎新,这王妃死得真是时候。后来小厮又抬来一篮旧的物料,随手翻一翻,听那小孩说:“大官人,这是刚从小灯楼拿出来扔掉的。肯定不是郑老爷的东西。”
有只旧的胭脂盒,捡起来,我笑问:“小灯楼就是供王妃住的地方吧?”
小孩见周遭无人,就对我说:“是啊,从前的郑老爷怕人自尽,看得可紧了。只苦了下人,坐牢的人能有好脾气?”
自尽的人会擦胭脂,还能发脾气?真有意思。
查看半天,预备将四叔这些天的心血都打包带走。他可真用心,连井口位置都计划好了,生恐主君盘问。
对阿寿说:“咱们走吧,正好赶回去吃晚饭。”
刚到门口,韦伯林已经回来了。不似刚才拧着眉头,见到我,立刻满脸含笑。
“如何,东西找到吗?”见我捧着一摞纸,又说,“别着急走,留下吃饭吧,惠和在我兄弟家,我叫他们一起来。”
他的心情同出门时完全不同。大妃死了,他担忧无法同主君交代;如今身心放松,看来主君没怪他。
辞谢邀请,爬上马车,我们回郡主府了。
路过一间迎来送往的酒楼,阿寿问我,死在官衙的女人是谁。
我笑道:“从前一位王爷的官眷而已。王爷犯了事,她也活不久。”
阿寿摇着脑袋,怎么他从没听说过。
“真可怜…”他发出感叹,“刚才那些人装作不知道,我也不好多问。哎…也不知道把人家葬在哪里。”
没有人在意。有些人死去,就像蒸发在人间的水汽,瞬间无影无踪。奇特的类比心涌上,我是不是该珍惜如今的结果。虽然我死了,世间也不会有涟漪。至少见我活着,还有人真心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