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要公审,而乔叔叔的伤势沉重。安福郡主引我入冰室,在寒雾氲氤的暗格内取出红丹。
“岩浆内提炼,寒冰内封存。”她这样说,将红丹交给我。外壳圆润,如透明的蛋清,正因为又薄又透明,能看见内里滚动的血浆。托在手中,它是热的。暗色的冰室内,鲜艳又诡异。
它能救命吗?我已经管不了这么多。乔叔叔浑身抽搐起来,寒冰中融化的血向四肢奔涌而去。他的脸奇异恢复血色了。
食指上残留着细碎的壳。手指慢慢磨搓。
于是郡主说:“鬼谷山内,每年都在炼丹。用冰封的血液换取寿数,只有极少数能成功。”
乔叔叔似乎很痛苦,虽然他还呼吸着。
我抬起头,如果这东西有用,我就去鬼谷山找。
“陛下不要忘记答应我的事。”
安福郡主是京都小衡王爷的胞姐。远嫁永昌二十多年,之前我从未见过她。
“澜山闵氏对王朝的忠诚,以及郡主多年的牺牲,我很感激。”
这样的话对她毫无波澜,她甚至浮起眼皮带出不屑的笑意。
“陛下从小被掳去敌国,受的委屈比我多。我不需要你的感激。”
闵沧波死了,他的长子下落不明。乔三虎只剩半口气,明日又要公审王琮。我身边没有替代他们的人。南宫博和他那条蜿蜒曲折的锁链,一直在脑中摇晃。
她见我神情凝重,又沉声说:“我把仅有的红丹留给乔将军。求陛下帮我找到孩子。带我们回去。”
快到五月了,永昌闷热潮湿,后背总有粘腻的汗,粘着里衬焦灼着皮肤。秋水台不是前几天办喜事的模样,日头直射入眼里,四周格外安静。我眯起眼睛,阳光太晃眼。石头堆砌的台阶上,四根粗木围成四方形,大约有两个成人的高度。每根木桩缠上铁链,一层层上绕,在顶端绞合,从中央垂下硕大的铁钩。
“这是什么?”王琮跟在后面,大声问。铁链和尖钩晃荡着,嘡嘡作响。
几乎所有人都来了。羽林卫围住秋水台,他们则围住羽林卫。乌洛兰氏的长公坐在一棵老树的阴影内。闵潮汐在他身旁,他是闵沧波的弟弟。
铁麒麟王朝一直和乌洛兰氏和平共处,希望今天也不会例外。
闵潮汐指着我身后:“请陛下主持公道,不要偏私。”
王琮立刻站出来:“你们下药设计陷害我。”他掏出一包粉末,朝空中撒去:“这是从街角药铺买来的,永昌城到处都是。你们跟着这个老头都疯了,山里炼不死丹,街上卖回春药。”
芸芸草木,育我苍生。我没能听清。善甫的声音仿佛游离于云端一般飘忽。而其他人却喧嚣吵闹,愤恨弥漫,连铁甲装护的羽林卫都挡不住。
长公一直卑微示弱,喃喃说:“并非我要深究,可是公主无辜。乌洛兰氏的嫡系只有她一人。大城内的子民,都视她作未来希望。陛下,我们自然不如中原大族浩瀚,可我们很重视尊严和荣誉。”
既然如此,你更要让公主远离阴谋与设计。
这时闵潮汐低头:“谁敢设计羽林卫?再者,大营戒卫有条不紊,谁能去营帐内下药呢?”
我就望着他:“闵先生说的没错。有时候,我们要防备的,反而是最亲近的人。”
眼神闪烁,这人心性不定。透过越发刺眼的日光,我才看见南宫博搀扶银柳公主,两人从马车上缓缓而下。
银柳纯洁又鲜艳,她的出现使得王琮的处境更艰难。众人都在喊,勾杀!勾杀!
什么是勾杀?这时有人朝秋水台扔了条鱼,从木桩上走出个粗糙汉子,直接将鱼鳃对准摇晃的铁钩,用力一扯链条,哐镗作响,鱼抽筋似挣扎几下,干涸的脖颈挂在弯钩上,连血都没渗出几滴。
王琮咽了下喉咙。我垂下眼睑,恐吓只会使我激愤。
“陛下,有罪者罚,这是婆娑教的大义。”南宫博的眼神转过,轻轻笑着,“连闵都督都没逃过。对不对?”
他的眼睛落到阴影处,那里站着闵沧波的二弟。
我说:“世子,你随意处置受封朝官,这是死罪。”
相比我压低的声线,他却面向众人:“他是叛徒。乌洛兰氏的叛徒。”
闵潮汐在角落只打哆嗦。叛徒这个字眼让原本热浪翻滚的晌午更窒息。
“陛下,您的皇叔在位时,闵都督一直积极密谋于京都。”他对我说,“去关卡通农商,迁徙流民,企图将永昌并入中原。他们称之澜江归源。”
随后有两人架了一个男子上前。男人血淋淋的,满脸污垢。我和王琮对视,他也不知这人是谁。
“公子,你瞧他的腿。”王琮悄悄说,“这膝盖应该完了。”
我突然明白,随着皇叔的骤然离世,他对于永昌城的计划也付至流水。闵沧波死了,而我有责任保护他的家人。
安福郡主推开人群,不顾羽林卫的拦阻,朝秋水台上奄奄一息的男子奔去。
“我的孩子。”女人在喊:“代英!代英!”
远出的铁钩置于日光下越发硕大,左右摇摆,尖锐又嗜血。这是叛徒的下场。
“念在长姐的份上。”乌洛兰氏的族长念叨着。闵潮汐依然打哆嗦,走去安抚郡主,被郡主猛扇一巴掌。他抖得更厉害。不知因为生气还是害怕。
我命羽林卫把郡主母子带回大营。南宫博没有阻拦,他今天的目的不是他们。
“念在大公子有乌洛兰的血脉,长公放他生路。”他瞅着王琮,“可是王将军玷污我的妻子,当判勾杀,不然走不出秋水台。”
王琮瞪大眼,似乎不信他轻巧又狠毒的判词。
我面朝银柳,耐心说道:“当日王将军遭人暗算,可公主却清醒。公主不用害怕,如果有人威胁你,或者诱导你,你不必照搬照做。你是乌洛兰氏的继承人,可以自己拿主意。”
刚才血淋淋的男人早让女孩吓坏了,如今她只能咬着唇拼命摇头。
“公主…”王琮迟疑着,要不要开口,“我没有…”
女孩见他走近,连忙退至侍女身后,一对秋目如水般望着他。
于是王琮就对南宫博说:“你想把我挂在铁钩上?告诉你,什么做过什么没做过,我清楚得很。”
南宫博抬一抬眉:“与公主成婚后,我一直睡在清斋内,从未同房。那日从将军的大营接回妻子,她已非完璧。怕是将军喝酒喝昏头,做过什么全忘了。”
“你胡说!”王琮涨红脸,慌乱望一眼银柳,又回头求助我。之前他信誓旦旦,对我保证他没染指过女孩。
南宫博拿手指敲着桌面,不温不火:“陛下不要为了护短,罔顾军纪,又失掉民心。”
围住我的民众,就如草原上的羊群咩咩直叫。他们早认定王琮有罪,就如认定闵沧波是叛徒一样。没有道理可讲,我的背脊布满汗。
库银不够支撑血流成河的战争。硬把人带走,我会失去永昌。皇叔经营多年的成果付之东流。他会嘲笑我。
“芋头,”小鬼明显觉察我的犹豫,紧张地说,“我跟你从邺城出来,不想挂在那个钩子上。”
“淫人妻女,按照军纪,就地处决。”他的脸都白了,我接着说,“不过王琮遭人设计,改八十大杖,打完后,再交给乌洛兰氏处置。”
就在热浪翻腾的秋水台上打,打得皮开肉绽,好叫人们满意。
“公主别着急,”我低声说,“他是铁麒麟王朝的人,等我罚完,再轮到乌洛兰氏。”
这时长公站起来,代公主回答:“陛下英明,八十大杖足够,乌洛兰氏不会为难王将军。”
王琮起初叫得惨痛,几十杖下去,叫唤不动了,脑袋也垂下去。行刑的人望向我,我示意继续打。四周一片寂静,透过翻起的滚热扬尘,我只看见南宫博清冷的笑脸。
“银柳,高不高兴?”他撩起她耳边垂下的青丝,“若是你愿意,我们把他挂在铁钩上晒干了,好让你出口气。”
公主压根不高兴,她都没瞧一眼为了她快咽气的男人。
“好热,我想回去了。”她回头,“车夫去哪儿了?”
于是南宫博也回过头,朝家奴等待的地方搜寻。他的脸色还未变,我已觉察异样。人群都等在外围,秋水台上,除了我和受刑的王琮,只有乌洛兰氏的族长和新婚夫妇,随侍的人竟然都消失了。羽林卫依然将人群挡在外围,我心念微动,按了按腰间的刀柄,注视着南宫博。
“陛下…”他十分警觉,扫视四周,“主君的言行当供万民表率,有人告诉过您麽?”
他未说完,突然从四周冲出几个蒙面男子,他们穿着与永昌的渔民无异,刚才一直混在人堆里。
南宫博原本紧绷下颌,看清来人的脸后,冒然嘿嘿笑起来。而对面的男子沉默不语,大步飞去,将他的双手扭在身后。
有人说:“该挂在铁钩上的是你。你是南宫家的叛徒。”
被掐住咽喉的男人既不反抗也不反驳。反而把族长急坏了。
我已认出是卞怀东。他回头,不愿表明身份,只对我说:“把他交给我。我与他是私人恩怨,生死无关他人。”
他们一行早有准备,挟持人质后跨上黑马,有人朝外扔出炮竹,一阵轰响后人群四散。我暗示羽林卫让路,十来匹快马已跑得无踪迹。
“陛下,这些是什么人?”长公有些无措,他不知如何应对,“他们把世子掳去,这是为什么?”
我心中暗喜,命羽林卫收队,飞速跨上马:“等我抓到他们,才知道为什么。”
王琮被打得半死,民愤消去大半。突如其来的暴徒劫走世子,这件事更令人瞩目。
族长却一把抓住缰绳,扬起枯瘦的脸,皱纹蜿蜒曲折。过于清晰的苍老和无助,喉结吐着字眼,一突一突的。
“世子的安危很重要。陛下请三思。**已经死了,永昌需要他。”
我勒住马绳,再次确认。
“长公,听闻澜山闵氏是澜江第一大族?”
老头点头:“他们是北山一脉,乌洛兰的分支,常与中原来往,也与我们族人通婚。我的长姐嫁给闵家大公爷五十余年。引水灌田,筑堤铺路,这片山水才如此兴隆。”
闵沧波就是他们的孩子。如今成了叛徒。
江水送来一阵凉风,天色转灰暗,老人的脸庞模糊起来。顺着散去的人群眺望,公主已坐进车内,竹帘遮去她的半张脸。她轻轻摇着扇,一点儿也不关心外面的世界。
乔叔叔服下红丹大半日后,竟然能坐起来。我开始疑惑,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的灵丹?他听闻在秋水台发生的事,让我立刻将怀东找回来。
“我看小鬼伤势无碍,一会儿就去。”
阿松跟踪后返回,告诉我,怀东带着南宫博,往鬼谷山的方向去了。
鬼谷山不就是炼丹的地方,我正想去看看究竟。刚拉开门,斜阳令人晕眩。这些天的事情真令人晕眩。
“雍州那位离开的世伯,”我突然转身,“他娶过妻子吗?”
乔三虎不明所以,答道:“少全?自然娶过。娶的是自家农庄的姑娘。”
“我只是遗憾他没有儿子。大族世家,总期盼多子多孙。”
乔叔叔便叹气:“可惜,弟妹死得早,他不肯另娶。他一直过得不如意。”
“永昌这位世子倒满怀抱负,娶了公主,又占住重镇。”
乔三虎垂下眼睛:“但愿他能对自己的良心交代。”
我默默笑道:“或许农家女和公主,都不能使他们满意。”
马队行至鬼谷山,已是日落时分。这是一座火山,山脚零落了许多陈年的岩块和灰尘。阿松在前引路,我命羽林卫更换便服。既然是私人恩怨,他不能死在官家手上。
路过一片松子林,有个少年架一辆马车迎面而来。他见到我们一行,就收绳跳下车。
“各位大爷,这里是永昌地界吗?”
阿松很警觉,这两月永昌周边的路口都有人把守,从中原来的路人不会经过这里。
少年的目光很清澈:“我来城里找人,迷路了。”
他戴顶崭新的圆顶帽,帽子上有片滑稽的羽毛,墨绿绸衫,腰间束红带,又穿一双磨破的布鞋,大趾头露在外面。
阿松问他,找的是谁?
少年说:“镇国公府的卞怀东。高个子,大白牙。笑起来,牙露在外面的。”
我也跳下马,那你是谁?
少年打量我一下,不答话。
“我刚才见过他。现在正要去找他。”
于是少年立刻冲过来,若不是阿松拦着,他要和我眼对眼了。
我笑道:“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哪位?怀东我见过,从未见过你。”
“我也没见过你。”他说,“我本家是南宫世家,镇国公府和咱们是姻亲。我和怀东少爷在雍州就认识,那会儿是宣和六年吧。你呢?你从哪里来?
我和阿松对视一眼。
“那你是南宫世伯养的家奴了?”
少年得意回答:“不,我是船王家的。我的主人是小船王。”
他明朗的笑容和南宫博一点不匹配。我半信半疑。
“正好,小船王也在鬼谷山。”
少年惊讶叫起来,他不信,也对我半信半疑。
阿松牵来一匹快马。他爬上去,跟着我亦步亦趋,好像我故意骗他似的。
“你很久没回过中原?”
“嗯,”他点头,“很久。怀东来信,说要来永昌办点事。我就跟来找他。”
是跟来玩吧。我越来越好奇。
“你怎么不找小船王?他才是你的主人。”
“哎…”他叹气,“我家小主人才德无双,用不着我随侍。我在身旁总碍手碍脚,打扰他做正经事。”
我转过头,他是认真并且赤诚的。
“船王家没有其他人了麽?”
“主母过世很早,至于老爷…”男孩摇晃一下脑袋,“少爷从不哭闹,不用长辈操心。他打小就有主意,家中一切听他调度。他跟我说过,别人问任何问题,自己绝不能说不知道。因为不知道,本身是错误的。那是他对我说过最严厉的话了。”
他滔滔不绝。他说他叫右无浪,从小跟随南宫博。
“你呢?”少年的目光凝视我,“既然你认得怀东,那与我家小主人是否也相熟?”
马蹄踏上岩石块,我震荡了一下。
“我也是南宫世家的姻亲。”
刚好走出树林,天色全暗了。我觉得没必要让右无浪跟我们入山洞。可突然响起一阵狼嚎,四面八方连绵起伏。马儿立刻受惊,合着狼鸣声一起叫起来。
阿松连忙奔过来。乔三虎和王琮都受了伤,他的压力倍增。
“你走远点。”他推开右无浪。陌生人自然可疑。少年更害怕,他怕的是狼群出现咬他。
“蛇,很多蛇。”有人在叫。马队更乱了。
阿松连忙举起火把。我拧一拧眉,还未回神,那日在黑夜中的锁链又飞过来。那条锁链像是无数毒蛇拧成的,长了冰冷的眼睛,又套在我的脖子上。
我整个人被提起,同时天空又下张大网,把其他人盖在网下。阿松见夜空晦暗,不敢下令放箭。瞬间我被扔到碎石堆上,凌厉的剑迎面而至。
那会儿有个声音盖住了剑风。
“无风,是你吗?”
所有人都停滞片刻,包括手持利剑的黑衣人。
阿松立刻带人围过来,而离我最近的却是那个明朗的少年。
“你在干什么?”少年问他,好像在问不真实吹过的风。
那团幽灵般的黑色说:“主人让我杀了他。”
于是少年看看我,又看看他。
“主人说过,流干最后一滴血前,一定要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