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的水可真臭。梦里还能闻到气味。油渍浮在嘴边,手指缝里全是水草。小冰快喘不上气,我努力划水,可四周乌糟糟一片,无论如何游不到出口。皇叔在远处望着我们,高高在上。他只要伸出手,就能把小冰捉走。四周的污水渐渐凝固,沉重的淤泥将我的身体越埋越深。我努力往上爬,小冰在向我招手,或者在向我求救。她总在我前方不远处。天空中有只硕大的铁麒麟在燃烧,火焰把女子的身体照得通透明亮,突然她晶莹的酮体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汩汩涌出来,她带着流血的伤口朝我扑来,我正要伸手接住,又有人出现。有人捏住小冰的脖颈,看着我冷笑,大手一紧,她的脖子就断了。
天还未明,我大汗淋漓坐在床上。想起几个时辰前发生的事,咬紧的牙根又疼起来。推开窗格,营地里还有人巡逻,没一会远处传来马蹄声。我知道是郭池回来了。
凭着儿时的记忆,我画了一张内宫草图交给他。
“芋头,那里面太大,我没找到她。”他将那张草图修改几处,“不过外廷有几条路我都探清楚。里面不敢去,我发现衣卓芳亲自把守,心想不要惊动他。”
重新捋过一遍儿时记忆,将内宫的宫门位置也标注出来。柳教头武功了得,明天约他再去探探。
“今后九鹿必须日夜巡查,早晚点卯。”我说,“皇叔会派人来监视这里。你若发现有异样,不要声张,直接告诉我。”
他点头,又说:“可惜咱们在宫内没有应承的人,如今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出来。”
我并不热衷与世家亲贵打交道,这些月的应酬只是草草敷衍。至于内宫的女眷,那就更陌生了。既然皇叔命令小冰去服侍伏波将军,我也该早日进宫拜会那位老人家。
“你可别冲动,公子。”
卯正二刻,我在操场上清点人数。乔叔叔吩咐完值班表,就与我练一套长枪。昨日的怒火未散,长枪之后又与他角力。他也怒气冲冲,扳住我的肩头直视我的眼睛,浑身骨骼咯吱咯吱响着。天色大明,阳光刺眼,我俩汗流浃背却不肯罢手。直到郭池打盹醒来,跑来叫我们回去吃早饭。他突然双手迸力,将我翻身扣在地上。
“三小姐是老将军的孙媳妇,进宫服侍他是应该的。殿下慌什么?”
他抛下那句话,耸起肩膀深吸口气,径直往里走去。郭池叉着腰,对他骂道:“你疯了,摔他干什么?”
等到乔叔叔的身影走远,我对郭池说:“今天你去镇国公府瞧瞧,把金士荣找来。”
他拧起眉头,找他干什么。
娄柱尘站在皇叔这边;至于元绉,他不会为了南宫氏和中殿起冲突。我站在京都的郊外,那片城墙不单倚靠武力才能翻过,城墙内需要有人为我说话。
郭池很快走了。中午刚过,金士荣还未到,大宝却来了,并且一脸颓丧。
“单哥哥,我要回去了。昨天阿爹发了好大脾气,说我留在京都尽是贪玩。今早将铺盖都卷好,直接让我滚回去。”
男孩低着头。前几天他还蹦蹦跳跳的,父亲领到五天休沐,会带他去草原猎狐狸。怎么突然变卦,男孩的声调都变了。柳教头跟在他身后,也是脸色铁青。
“娄大人说咱们武馆是江湖匪类,去他家就是玷污门楣。还特地说今后再也不想瞧见柳家的人。哼…好,我这就回去禀告主母。”
我意识到什么,安慰大宝:“昨日出了些事,陛下很不高兴。娄大人遣你回家是为保护你。别皱眉头,将来去草原猎狐狸的机会还多着呢。”
男孩抬起眼睛:“出了什么事?爹爹会有危险吗?”
柳教头顿时明白,有危险的恐怕是他自己。他未说话,我微笑道:“你们把大宝送回家就好。到家后给娄府寄封平安信。可别乱说话惹主母生气。”
他朝我点头。
“殿下,我们走得轻巧。那你…”
大宝片刻领会,懵懂又担忧的大眼直直望着我。
“单哥哥,你要保重。若是当不了储君就不要勉强。素衣寒食,也能过有趣的一生。”
这是谁教他的?我有些惊讶。迟钝一会儿,郭池带着金士荣回来。
金士荣哭丧着脸,同刚才的大宝一模一样。
“殿下,这下全完了。”他抱住我的一条胳膊,认真哭起来,“今早收到前桥阁调令,叫我去西州那条走廊上管商贩。天可怜见…拨去边关地还能回来吗?谁还会记得我?这一辈子算完了。最强的结果是五品员外郎退休,钱也没有,名分也没有。这辈子想光宗耀祖的心都折腾没了。”
我眯起眼睛:“谁要调走你?”
金士荣指着一旁:“不就是他爹嘛。一定是那天在御前商议元老家的案子,说得不合娄大人的心意,他一挥手就调走我。”
大宝打掉他的手:“你胡说。我父亲才不会那么小气。”
午后的斜阳在地上拉出老长的影子。送走大宝和柳教头,我在阴影里踱步。
剩下金士荣舍不得离开,暗暗叮嘱:“殿下,娄老头总看我不顺眼,前几年把我放在外边不管。您可别忘记我。等中殿心情好些,记得提醒他,把我调回来。”
突然想起绵水夫人,如果他们全家都离开,那么谁来照顾老太太。
“我那婆娘素来与我不睦,她愿不愿意同我一起去还不定呢。再说,她娘家有人要回来了。如今谁也顾不上我。”
退回自己的沉思,窗外的竹影挡去阳光,让人心生凉意。这些天我没有见外人,除去担心小冰的安危,皇叔在土牢中说过的话老在心中浮起。属于我的东西,又不完全属于我。在我读过的列国传记中,王位都是依靠铁与血捍卫,不容他人觊觎。我的先祖究竟是愚蠢还是智慧。头一次思索起自己的先祖,也是头一次感觉亲近他们。
再次见到平康王,我很想问问他是否也知道这件事。他坐在轮椅上,长途跋涉才到郊外,额头一层汗,平康大妃也来了,摇晃着手中团扇,把地上的影子打散了,让我瞬间回到真实的九鹿。
王琮一伙没见过王妃,都伸直脖子偷看。除去大妃在前,她身后还跟随一位年轻女子,粉面带娇俏,彩裙系玉环。她掏出手帕擦汗,又替轮椅中的男子拭去额头的汗。平康大妃就说,这是她妹子。
我让郭池待在门外。行伍之人难免粗俗,希望王妃姐妹不要介意。
大妃摇摇头,回头看一眼平康王,就用遥远的笑意说:“殿下为了心上人,同中殿闹得不痛快,如今京中都知道此事。”
我有些错愕,谁把那天土牢的事传播出去的。九鹿不会有人多嘴,柳家武馆第二日就走了;难道皇叔把小冰囚禁在内宫后,还特地昭告天下吗?
大妃继续说:“我们在宫中多年,也有认识的內监嬷嬷。殿下放心,小娘子的身体无碍。只是受了冻,发着高烧,如今开了方子吃药。料想不过几天,她就能起床行动。”
我吁出口气:“大妃去见过她?”
对方摇摇头,歉意地微笑:“我求过陛下许多次,他不让外人进去瞧。”
我便闷声不语。平康王坐在远处,目不转睛望着我的失望。
“看来储君也要娶南宫家的女子。这样很好。只是我不明白,如今雍州无人居住,这位娘子从何而来?”
这与皇兄不相干,她只是我萍水相逢的女子。
平康王剧烈咳嗽起来,一旁的年轻女子连忙用罗帕接他吐出的痰。又服侍他漱口喝茶,拍了两遍后背,他终于喘过气来。
平康大妃就说:“既然如此,殿下若有口信,或是有物品要带给她,我们可以相帮。小娘子见到宫外惦记她的人,心情也好病也能好。”
我抬起眼睛,对于大妃的热情,平康王也未表示反对。
他的嘴角扬起笑意:“当务之急,要与中殿缓解冲突。陛下松口,大妃才能进去瞧人。还是要委屈储君,去陛下那里求情求和。”
我点头,知道他说得有理。
平康王靠近我,又说:“如今前桥阁也知道此事。东宫选妃可是大事。弟弟要过的不只一关。”
既然南宫世家历代为后,我娶小冰正好遵循王朝规章,那班文臣最好不要多事。
平康王有意提醒:“他们可难缠了。”
我反而疑惑:“皇兄为何如此帮我?”
对方笑起来:“我们是同宗兄弟。弟弟真的对我没有感情。”
他朝后示意,自己的嗓子又不舒服,平康大妃的妹妹又掏出一方罗帕托住他的下巴。
等他们走后,王琮唏嘘叹道:“哎哟…那个小美人真可惜。伺候那么一个瘸子。”
郭池也说:“王孙贵胄真讲究,换成我就不会折腾人。有个端庄的老婆就够了,还弄个妹妹来伺候人。”
不过他俩都表示,如今有平康王和大妃传递口信,至少能知道小冰是否安全。这比之前黑夜飞入内宫刺探的计划强多了。
入夜后,我又到小冰房中。她的随身衣物还未理清楚,一半堆在箱子里,一半挂在柜子里。王珒送的那只蜜饯盒子倒放在床头,掀开一看,里面的东西分毫未动。我拎起盒子放去桌案上,自己则坐在床沿。烛光正对我的眼睛,夜越深,烛光越刺眼。
门外传来喧闹。没一会儿乔叔叔推开门,他总能很快找到我。
“镇国公的孙子在外头,气势汹汹要找南宫家的人。”
又是谁要来趟浑水?上次去镇国公府可没有这个人。
提起戒备,庄园入口处火焰熊熊燃烧着。有个肤色黝黑,身材颀长的年轻人杵在那里。郭池伸手挡住他的去路,年轻人就说:“请让储君出来与我一见。”
我走上前。男子眼窝深陷,风尘仆仆,应该很多天没合眼。
乔叔叔认识他,向众人介绍,他是镇国公的嫡孙卞怀东。同时也告诉对方,站在他面前的就是储君。
于是他打量一下我,接着慢吞吞做了个揖。
“我今晚到家,祖母说,小月妹妹来看过她。于是我问姑妈,她告诉我,的确有位姑娘拜访过国公府。她是和储君一起来的。我打听很久,才知道储君身在九鹿山庄。连夜赶来,冒昧了。”
我的确去拜访过镇国公府,不过,是和小冰一起去的。
那句话在他身上引起的回荡,宛如海浪冲击河床。他的整张脸都裂开了,猛地推开郭池,用通红的眼神审度我。
“她没死?那小月呢?”
郭池刚从地上爬起来。男子立刻回头指着老乔,用更焦急的声音吼道:“你居然瞒着我。”
夜间巡查的人都围过来,因为老乔与郭池的威望很高,他们对这位突如其来的国公府嫡孙很不满意。
王琮走上前去,对他说:“喂,你是什么身份?跑来这里问东问西。镇国公我们听过,他孙子是谁就没听说过。”
卞怀东并不搭理他,径直到我面前。
“小冰呢?我要见她。”
想起绵水夫人与小冰之间舐犊情深,南宫氏与镇国公府应该是旧交。我把他带到小冰的房里。
他展眼一看屋内的陈设,仿佛立刻知道这是她的屋子。不过,这令他更疑惑。他狐疑地望着我。
我说:“小冰在宫里。这消息已然传遍京都,你明天就会知道。”
他并未听进去,喉头哽咽一下:“她怎么会和…和殿下在一起?”
风把衣架上纱巾吹得翩翩起舞。他坐进妆台前的位子,镜子里倒影出的某种眼神,竟然和小冰是一样的。
“殿下有没有见过与她同龄的女子?弯弯的柳眉,笑起来很好看。”
我摇头,我只见过青川姑娘。
他不说话了。风把窗板吹得吱吱作响。过了很久,他突然抬起头:“小冰在宫里?那可太危险。”
只过片刻,男子做了决定。“我要把她接出来。世叔总不让她们与皇室沾边。”
卞怀东很坦诚很率真,起伏的胸膛如奔腾的江川。
“皇叔将她囚禁在内宫,我无法得知任何消息。”我试探地问他,如果有人熟知宫门,也许可以助我隐秘入宫。
“不必,”他随即阻止,“小冰一介女流,陛下不会为难她。我明天入宫见大公主,请她代为求情。等她出来后,希望你们不要骚扰她。”
我低头微笑:“也许她不这么想。她会嫁给我。”
对方腾地站起来,也冷笑道:“好,明天我亲自去问。”
走至门口,男子又回过头:“殿下不会明白,雍州在她心里占据怎样的地位。世叔和小月死不瞑目,她怎么会披红挂彩去嫁人。”
他走了。轮到我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里惊疑的眼睛。乔叔叔来了,他为卞怀东的无理对我道歉。
“你追上他,送他回府去。明天他若唆摆公主,又威胁中殿放人,皇叔会杀掉他。”
他立刻领会,连忙跑去追人。
郭池又进来,明天平康大妃会入宫,她差人问我要不要随封信。
我摇头,望着郭池:“离他们远点。”
于是他们都走了。黑夜净空,衣架上的纱巾还轻轻摇摆。卞怀东的话如此清晰明了。
小冰的箱子真乱,她都没心情好好收拾行礼。我站在屋子里,莫名生出寒意。视线又落在食盒上,小巧的六边形三个夹层,它很显眼。既然她连收拾自己都没心情,怎么会有心情吃甜食。王珒很了解她,就像卞怀东一样了解她。他们身上都沾染过雍州的气息。所以彼此了解。
扬起手把食盒掀翻。底座有个空阁,移掉滑板,里面是空的。我把手伸进去,指尖上有些白色粉末。揉搓这些粉末,我知道这是什么。胸腔渐渐升起无名之火,越来越不受控制。我把食盒砸了,连底座摔个稀烂。倒退两步,又坐在床沿喘气。
在那场变故前,她是怎样的女子。我也要去雍州,问问南宫世家的先祖,你们都插手铁麒麟的江山了。我当然也能问问,怎么教养出如此铁石心肠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