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离开了建都,此生再也没回去过。那晚我们先走了一段较平坦的路,接着就剧烈颠簸起来。这段斜坡是从建都到下个城镇的捷径,路上都是滚落的泥石。母亲突然说:“当年也是走条路来的,你记不记得?”她说完后,又善解人意般一笑:“哦,那时你靠在我腿上睡着了。”
天色漆黑一片,我几乎能闻到空气里暴雨的味道。在我们走出这条泥石路后,暴雨伴随闪电一起到来。那座小山丘的土石十分松散,被风雨肆虐后塌陷了许多处。我们经过的树林,有半截都埋进泥石。马车在高坡处停了一下,我看见那条通往建都的路渐渐消失,沙尘滚起后的烟雾,也一起消失在黑夜里。
我们在路上走了五天,路上换了九次马。马车上放了很多食物,还有公主的穿戴之物和玩具,只是没有官钱。五天后我们到了邺城,母亲拿自己的耳环换了几串钱。郭池带我们走进一户幽僻的院落,那里有几间废弃的屋子,只有一对老夫妇住在东厢。母亲把钱给了那个妇人。
接下来冯计便出现在我的人生中。十几年后想到他,当初的愧疚褪去,竟有一种啼笑皆非的冲动。我对他并无恶感,细细想来还有点感叹,我拿自己的生命与他的做赌博时,是我占了些便宜。到达邺城后,郭池先去看了自己的一对儿女,几天后带着我们去冯计的府邸。
“白天去没关系吗?”我有点讶异。
郭池笑道:“放心。”
我们到了城南一座别致的庭院,带路的老头说,这里原本的主人做茶叶生意,现在租给了将军。我们穿过回廊,迎来连片玫瑰花圃,接着穿过半月的门洞,在一个人造湖上的凉亭里见到了冯计。
游栗笑道:“南岭的大将军是躲在这里学刺绣吗?”
将军长得又高又壮,神色中透着威严和自负。这是位高权重,长期养尊处优的人顺应天命形成的表情。也许因为这样,他的脸不容易被记住,我能回忆的也是模糊的轮廓。
当时还有另外两人在场,一人高门士族,从他的气度能看出来,另一位长得胖些,穿着裁制很好的紫缎长袍,拇指上有一枚通透的猫眼石。他手边放着一个檀木盒,正对着将军讲述玉石的类别。我们走近时,他快速打量了一下,又接着他的陈述。
“扶鸾山的玉石分好几种,不能拿山民给你的那些。他们把好东西都藏在炕下,或是埋在井里。大家都说我一锤定音,其实找玉石光靠听的没用,砸下去再清再脆,扳开来啥都不是。找块好玉得有缘分,如今王妃天天洗脸的盆子知道怎么来的吗?我下山时被那东西拌了一脚,生气着拿另一块石头砸,哪知道两块都是宝贝,一砸就露馅,白天见了普通,到了晚上,在月亮下浑圆玉润,像珍珠那样发光。王妃见了说,怎么那块大的有个窟窿?我说不如割开了做首饰,做一套玉鹤朝阳刚好。她就娇滴滴哼道,那要费多少功夫,不如一个做脸盆子,一个做屎盆子。”
将军听着他的叨念,一边慢慢在檀木盒里挑了几样,接着打断了生意人的话。
“多谢,你去帐房结钱。”
生意人盖上盒子,走出凉亭时对我们亦含笑致意。
“中丘来的都能说会道,是不是,太子?”
他请我坐在临湖的圆墩上,桌上有套茶具。他又笑道:“你瞧这里的落魄人家,十几年前可都住在红墙高门里头。现在的富贵人,多半都是做茶叶生意的。当年邺城被南岭收走,多少人倒了霉。茶叶和细盐就成了稀罕物,又有多少人跑这个生意发了财哟。”
我不会搭讪。冯计身边的男子年纪略大些,胡子同指甲都修剪得十分整齐。可他的眼珠是经岁月磨砺后沉浊的泥塘,从其中看不到任何感情。将军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这是严通,你父亲在世时,他在御史台领过俸禄。”冯计继续说着,“公子离开中丘多年,不知道那里的状况。太师撤军后,群龙无首,平阳城就像被跳蚤附身一样,戳到哪里都会是一阵骚乱。我初到这里带领几千人,白天和叛军打仗,晚上帮官府抓流氓强盗。有次被一群小孩扔进阴沟,拇指差点给削掉半截。初来的几年日子真难过,我真担心死在那帮无名无姓的人手里。”
我说:“太师派给你大军后,这些麻烦都解决了,我看不出如今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叔父虽然坐在平阳中心,他的日子不会比你快活。现在七省八县见到你们诚惶诚恐,比对他恭谨多了。”
这时那位严通轻声咳了一下,似在责备我言词不雅。他问我在南岭可曾读书,我回答每日都不曾放弃,他就抿着胡子微笑。
他又感慨道:“公子当年离开平阳时,老臣一路送到洛水口。那天薄云盖日,凉风被水。元相在我身旁哭道,公子这一走,可把中丘的筋脉折断了。后来老君主病重,我们想乘势接回公子,可惜那边的太师太过强硬,许多人怕引来战事,只好放弃。这些年来老臣子之间互相埋怨,朝堂上很不太平。若是老君主还在,我们也不至于各自为政。中丘许多旧臣还是愿意效忠公子,也许他们并不说,可内心至少耿耿于怀。”
“我很高兴。”我对他笑道,“至少现在愿意听到这样的话。不过我很少相信这类感情。如果没有等价的东西去交换,这类效忠会让我不安。你得体谅我——”
严通的眼神变得有些困惑。
“体谅我无法给予相等的信任,不愉快的生活经历总会消灭一些积极的情绪。我认为我们就像买卖玉器那样,直接讲出彼此的意图比较好。是不是,冯将军?我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你们的帮助呢?”
冯计闷声笑起来,可惜他眼里并无笑意,就像池塘里的青蛙鼓着腮等待蜻蜓自投罗网。
“太师在几年前曾阻挠了督检司在各省的设立,那时得罪了不少人。公子若是承诺重新颁令,可收拾不少军心。我们这些人都是随遇而安,有了名分有了地,维护公子的朝堂就是维护我们自己。”
我记得那道奏折的内容,南岭有战功的将军都能封地蓄奴,可这在中丘并无先例。
湖心亭里一阵沉默,只有那樽银壶上的盖子被沸水压迫着扑腾扑腾地起伏。
游栗在我一旁默然无声,但我能感觉他不悦的眼神。
这时将军笑道:“公子身旁的小护卫是谁?高额厚唇,鼻梁英挺,若是入我门下,将来也是一员虎将——我决不会看错。”
我站起来,请他三天之后来我的住处。
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回去,游栗在回廊上笑道:“他真是看错了。我要么退隐江湖,要么英年早逝,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邺城是繁华的商城,也是连接中丘和南岭的要塞。北靠连绵的矿山,城南连着大运河,水路陆路四通八达。历来是南岭缺煤,而中丘缺盐,两地的百姓就在这里交易。我们到的第二日正赶上夜市,处处都是商会在摆摊。游栗同我坐在路边一只货箱上,一人买了一块白化化,涂满蜜浆的热糕。我头顶上挂了两串灯笼,艳红的光流连在脸上。几天前那场逃往,那条窒息的漆黑小径,还有在泥浆中撬车轮的经历,一切似乎只是幻觉。突然猛得一声巨响,我的糖糕掉在地上,周围的小孩都欢呼起来,原来是烟花飞上了天。我一身土布,站在这片欢腾的中心,和游栗一起怔仲看了许久。
郭池为我们找的房子在城中胡同的尽头,但是左右都挨着房屋。清晨有女人涮衣服,晚间飘着男人的烟丝味。邺城的夜匆匆忙忙,阳光也来得干脆利落。邺城到处都是人,从街头到街尾,安插在每块灰砖栗瓦下。冯计提出的条件令我烦恼无限,除了与母亲商量,我独处时根本不愿多想。那时我竟怀念建都的生活,桃花吹落在碧绿的山坡,刚出生的小马驹在溪流里踩水,竹栏上整齐的棉被,还有捉摸不定的太师,娇纵的公主。我十分想念公主,她似乎凝聚着建都所有的特质,可以带出所有快乐和屈辱的过去。
一天清晨,郭池被人揪着膀子进来。我们正在吃早饭,游栗立刻拔出身上的剑,却看清揪住郭池的是我们从前的侍女秋实,后面跟着公主和春叶。
母亲站起来,公主笑道:“常夫人,别慌。只有我们三个。”
游栗拔出的剑,剑头向下垂落。
“你——你怎么来啦?”他快速走到她身边,脸上混杂着惊喜和焦虑,又回头朝母亲看看,“你一个人来的?你走了多少路啊?”
公主能找到我们,那么太师也不远了。
“我救了这两个女人。你们知道,她们被琐起来了。我救了她们,因为秋实告诉我,你们问过她来邺城的路。我就把她们也带来了,要是找不到你们,我就杀了她,谁叫她骗我。我对骗子一向心狠手辣!”
她嘟着嘴,边说边拿眼睛瞟游栗。她穿的布衣上有泥也有尘,脸色也苍白些。秋实同春叶也一样,满脸疲态。
春叶在公主耳边说道:“如今找到他们了。公主就放了我吧。”
母亲朝我示意,郭池早一个箭步,在她逃到门槛前拉住了她。
“啊——”她又用那独有的声音尖叫,“别杀我!我要死啦!”
我腰间的剑柄碰到她,把她吓晕了。
游栗什么也没看到,目光只落在公主身上。
母亲问秋实:“你告诉了太师我们在邺城吗?”
秋实说:“我告诉太师,不知道你们去了哪里。”
母亲露出赞赏的神色。
秋实又说:“秋实的确不知道你们去了哪里。如果现在太师问我,夫人和公子在哪里,秋实会如实禀告。”
我微笑道:“现在要委屈你们在此处住几天。只要你答应不逃,我就不用绳子绑你。”
公主到的第二天,冯计和几名部下也进了我们的小屋。我让游栗带着公主逛夜市,公主经过一晚上休息,又变回精力充沛的老样子。听到我对邺城夜市的描述,她欣然跟着游栗出门了。
“这个女孩很可爱,容易让男人产生幻想。”母亲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自己说道,“我希望将来有一天被迫分离时,栗儿不会太难过。”
“我可不希望他们分离,就算为自己着想也好。”我回答,“不过现在还顾虑不上这个。你听,将军的马在叫门了。”
这次严通没来,取而代之的是冯计的四名部下。王氏兄弟跟着太师攻破平阳城后,就一直驻守中丘。他们身材高大,使得同来的一行人都矮去半个头。另两个男子一个是海丰,平阳城昔日的禁军总领,一见母亲就垂泪跪下。
母亲静静地,深陷在长背椅中,对冯计的问候不紧不慢地笑着。
“夫人的贤明传遍中丘,这些年过去,风貌不输当年。”
母亲笑着摆摆手。
“大将军谬赞了,我都有白发咯。”
海丰还跪在一旁哭着,母亲示意他站起来,又对众人道:“都坐下喝茶。邺城的茶水真香,住得我都不想走动了。”
王氏兄弟中王琮更豪迈些,他弟弟则比较腼腆。
“夫人,如今我们兄弟既然预备为你们卖命,容我先劝告一声,邺城必须得向太师要回来。邺城水路二脉均连通平阳,丢了它便是丢了一半江山。太师的大军个个骁勇善战,如果我们不能卡住要塞,恐怕又要如八年前那样,连本带利再被洗劫一次。”
“嗯。”母亲点头,“这个我们领教过,是不是,单立?”
我原来就不打算放弃这里,看着冯计问:“太师的大军眨眼便到,将军有什么部署?”
“邺城易守难攻,太师又带着大军连夜赶路,如果一到就开战,他们能有几成胜算?太师手下的几招棋,我都一清二楚。做了十几年的兄弟,他们见了我,未必愿意打。”
冯计身边站着一个身量矮小,脸色黝黑的男子,乍看之下还以为是将军的影子。他时不时咳嗽两声,又像对四周一切心存蔑视,目光冷冷地射着众人。
我把玩手中的茶杯,轻轻笑道:“身份混淆未必是好事。”
这时那位黑脸男子突然出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现今能控制的几万人,必须清楚为何而战,为谁效命。要像南岭与中丘的国界那么清楚。太师精于谋略,我们切不可存侥幸之心。”
以私心来说,我很赞同这个看法。虽然他仪表不佳,还不停地抽动他的喉结,好像总有伏痰卡在气管里跳动,连带着声线都此起彼伏。后来我也见过此类人,他们有见识,也很聪明,可惜他们的外表会带来错觉,让出自肺腑的劝诫变成不自量力的自吹自擂。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潦草的视觉,比如王氏兄弟的模样,一看就如蹲在门口的两尊石狮。
“你说得总有道理,是不是?”冯计看来是习以为常军师的提点,可惜他未必会赞赏。
王琮道:“我们若为中丘而战,先不提平阳还有一位君主,我们的身份是何?”
海丰终于不哭了,恢复神智,听到王琮的话,又跪到母亲和我面前。
“属下终身效命夫人和小公子。当年洛水一战,失之毫厘,一溃千里。后来山河破碎,小公子被囚,先主忧愤而终,酿成如今的凄凉场景。海丰从来只认公子为新君主,这些年偷生于世,就是盼望公子能重回平阳。”
母亲闭起眼睛。
冯计也低头默然想着心事。
我道:“各位在中丘多年奔波劳苦,除去名分上还是太师的部下,其余一切早就归属中丘。太师是个能人,你们也吃过他不少恩惠,离开他的教导你们会犹疑。可是自古将才总靠自己打天下,谁也不屑躲在谁的羽翼之下。”
我摸着茶杯的把柄,那刻屋里静得出奇,莫明之下我突然想知道游栗和公主在做什么。
“土地可以封赏,军衔可以晋位。不过有一点,两者不可兼得。”
王琮叫道:“这是何等意思?”
冯计有些温怒地看着我,说:“公子,你是对我们不放心么?还是想把我们变成严通那样的文秀才,守着块地吟风弄月,然后把大门的门槛竖得有几丈高。”
“这是祖制,我也不是为自己。”我无奈地摊开两手,“你们熟悉严通那帮人,要是我过于优待你们,他们就能把朝堂掀翻了。为什么八年前中丘败给你们?父王手下的武将都被劾奏得差不多,谁来和你们打仗?你们若是带着兵行进封地,第二日他们便会来劾奏我。将军不希望功亏一篑吧?”
母亲睁开眼,笑道:“公子答应优待你们,决不会食言。若是你们的子女不愿再袭武将之职,朝廷再做封地之赏。你们戎马半生,为的是家庭和睦,衣食无忧。我们母子颠沛十年,为的也是这些。其实各有各的难处,还要各位体谅。”
冯计带着他的四名部下端坐在两侧。这时郭池的小女儿从前院跑进来,女孩埋首入母亲的怀里,哭道:“我明明跳过了四层格子,哥哥不忍输。”
母亲捋开掉在她眉心的额发,笑道:“哦?那是哥哥不对,带我去看看。”
母亲被拖走了。冯计领众将都站起来,对我依礼一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