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身处熙来攘往的京都,往日的幽灵总会在心底浮现。母妃的脸已经很模糊了,倒是乳娘的皱纹十分清晰;阿志永远在我身边,只要略侧过头,就能看见她美好的剪影;皇兄真该少喝点酒,他喝醉了,对内大臣比对我亲近;师兄是我羡慕的人,同他远游那两年,是难得舒心的日子;还有我可怜的孩子,若是他能活下来该有多好。
即使能亲眼看见浮动的幽灵,我也很难相信鬼神这回事。冬天的祭祖典仪草草结束了,太常寺卿少不得埋怨我两句。并非我不尊重祖先,只是这类祭典冗长又虚妄,香烛黄纸和隆重的叩拜都是做给活人看的,祖先年年见到我,他们也该厌倦了吧。
永昌城的祸乱终于平息了。廷议时没人关心这件事,他们内心认为永昌只是西南边陲属地,那是闵家父子的责任。可是西南尽是些游民部落,野蛮又难以教化,澜山河盘旋而下,若是沿河部民整合起来建个藩国,到时候又是一个南岭。占住水源和统合部落,难道不比谒见祖先重要吗。
永昌的祸事平息,可是万家庄的骚乱却没有。布秦通真是个废物,死了活该,死了还得拉回来给我添麻烦。乔三虎竟然倒戈帮忙那个小子,一想到这里,我真想把羽林卫直接烧了。没有人能帮我,也没有人靠得住。那天我挺羡慕闵家父子。老子一心维护孩子,朝他暗示少言语;儿子却口条清晰地分析户曹拨去的供养不足,想用松茸同我换粮食。我听完竟有些心酸。可惜,年年祭拜的祖宗没能保佑我得个好儿子,若我也有继承人,此刻城外的小孩不会如此嚣张。
元老头和娄柱尘等在外头,让他们吹吹冷风吧。内使让镇国公府的人先进来,国公的孙子从蜀地回来述职,他幸苦一年,如今命他先行理所应当;我昨晚没睡好,不想清早就见两个糟心的老头。
男孩瘦了许多。中殿的东墙上有两樘十尺高的格窗,天气晴朗,明亮的光线衬起他阴霾的额头,与我先前的印象完全不同。
蜀地都尉上呈的考绩倒写得详尽。平常收到的荐书考绩多为虚无的谬赞,这份考绩把人的优劣写得清楚,描述他勇而不冒进,进退有章,却不懂以迂为直。我放下册文,心里有点高兴,考绩的人和被考的人都不错。
“当时怕你吃不起苦,如今看看,人倒精干一些。”我微笑,却见他并无半分喜色,又问,“怎么心事重重的?”
“在盆地和兄长们同吃同住,没吃什么苦。大家都和和气气。”他那么随和,自然看其他人也随和,可他却埋着头,“但我不该走的,蜀地随时可以去。可雍州再也回不去了。”
我岔开他的话:“什么时候到家的?见过绵水夫人吗?”
少年抬起头,毫无遮掩地急切说道:“昨晚已见过祖母,她一切安好。老人家与我商议很久。陛下,出入雍州的那条海峡曲折蜿蜒,有许多看不清的暗沟,我想带人去打捞一回。宫里去的人不熟悉海路,也许看得不仔细…”
我端起茶盅,示意他别说了。既然在外奔波许久,就回京都的宅子好好休息,宽慰长辈,少惹她伤心。
觑眼瞧着,他对师兄倒是一片忠心。
“我不需要休息。”愣头愣脑的男孩朝我喊。
“那陪陪老人家,她的指望都在你身上。”
“祖母说了,老来从子。我做任何事,她都不会说什么。”
我把茶盅砸了。
“既然如此,就待在宫里学学君臣之礼。”
有人探头张望一下,又有人进来把瓷片扫走了。男孩宽大的身体倔强地扳直,嘴唇翻起了皮,弯成委屈的弧线。我本来想喊他多多进宫,安排大公主跟他学习骑射,如今瞅他愁云惨雾的眉眼,那股心情都打消了。
“陛下,请允许镇国公府前去雍州祭拜吧。”等到殿中安静,他猛地一记磕头,不依不饶,“世叔是我的恩师,我从小在那里读书骑马。”
我告诉他,你的恩师在天上,哪里祭拜都一样。可是男孩的目光在晨光下很纯粹,我挡不住他的赤忱。
“我本无意伤害他。怀东,也许有人议论过…你别相信。”我松开眉头,“船沉了,其实我也很难过。”
“我不相信。”他低下头,“一块碎渣也没捞上来。我什么都不信。”
除开阿志,他是最悲恸南宫氏的人了。真奇怪,这两人原本与这家也什么关系。当时阿志也用纯净的眼睛打量我,她在怀疑我,我与她大吵一架,她死前都没释怀;而这个青葱男孩,他口口声声说不相信,他不相信什么,还是他只能这样来反抗。
临行前,他对我说,他在蜀地已经成亲了。
“娶的是南宫家的女儿,世叔生前给我订过亲,祖母也同意了。”
我大为恼怒,谁叫他擅自成婚的。而且,南宫家哪里还有未婚女子。
“是蜀地卢府少夫人的妹妹,过一阵子我要接她来府里住。”他站着门槛内,门外等待的人穿着各色官服,“世叔想让两家的晚辈结亲,怀东不能辜负他的遗愿。”
我看出来了,他就是憋着气要和我唱反调。
“世事变化无常,可是镇国公府总与南宫世家站在一起。”
他说完,认真地朝我行礼,然后大步流星走了。
果然进退有章法。师兄,看来你的眼光和我一样差。
积蓄的怒气发泄到两个老头身上。他们把单立安排到京郊打猎的庄子上,那地方一面背山一面是开阔溪流,正好供人扎营。他若在青山绿水住上瘾,我就把两个老东西宰了送去陪他。
“他在城外我在城内,正好分廷而治。”我扬起眉毛冷笑,“以后奏完中殿出城逛逛。元老师,打得好算盘。前桥阁供不起您这尊菩萨,你就出门去布施,两边吃香油钱谁也不耽误。”
“陛下…”他扑通倒下半个身子,又来了,“都是老臣的罪过。当年没有护住储君,如今又让陛下心生怨怼。老臣跪在这里,陛下心里有气,就朝这把老骨头宣泄吧。”
这几年,这样的戏码已经上演很多回。他穿着三朝旧服,宽大的衣袖鼓鼓的,铁麒麟的眼珠子就瞪出来。那是皇兄赐的朝服,华而不实,老头每次下跪都磨蹭好久,他身后的学生们都跪好了。
我瞅着娄柱尘,为什么不把单立带回东宫。
老头只管哭,角落里的娄柱尘只好开口:“储君长年在外,没有学过内廷礼仪,贸然回宫会冲撞陛下。”
我早料到那小子不肯进宫。如今正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意气风发的血性少年,刚脱离南岭的辖制,领着驻防军在南边到处晃,无知又无畏。我没啃声,万家庄发生的事出于我的预料。大殿的氛围肃静又微妙,我内心明白,即便是娄柱尘,他也不希望储君凭空消失。铁麒麟王朝需要一个继承人,他们找不出更好的人了。
“陛下,”老头哭完了,揣度我也思量完了,接上戏码,“京郊的大宅原本给闲散王爷住的,让储君暂住也得宜。陛下时刻能教导训诫他,再派去各处磨练磨练,懂得收敛性情唯上恭敬,再考虑接回东宫。这样彰显陛下严明又豁达,储君回宫也体面。”
我露出笑意:“原来元老师琢磨这事很久了。”
他刚要辩解,我打断他:“谁去教他?自然是元老师了。”
娄柱尘微微挪动一下,我侧身瞅他笑道:“还是前桥阁另派几个老书生去?”
他觉察我的不悦,立刻说:“前桥阁是外廷朝务繁琐之地,并不管储君侍读,臣下不能僭越。”
我的不悦并没消除,他们伺候我伺候得烦恼丛生,都想找个新主子。
元绉抬起脖子,皱巴巴的手摸索着我的袖子:“储君已然成年,老夫子的教导怕是听不进去。陛下临朝几年,恭俭清明,勤敏善治。珠玉在前,便是最好的老师。”
老而弥坚的马屁精,我真佩服他。
“还有一件事,”他继续说,“按照旧例,储君成年后会去汉章院游历两年,只是如今雍州已封,可是留存的书籍字画要按时保养。不如趁此机会,把东西挪出来,在京都另择一处地方收藏。这样储君既有地方读书,那些古董也不至于损坏。”
这老东西真懂一石二鸟。旧朝那几年和南宫冒相互斗气,如今借我整治南宫世家,他又来落井下石。
娄柱尘一旁笑道:“又要修缮建楼又要运输保管。老师,这番大费周章的事情要多少库银,学生先点算一回。”
我接口:“库里能有多少钱?过年的恩赏又支取不少,我正发愁西北的军饷呢。不如你去问问储君,喂饱肚子重要,还是欣赏奇珍字画重要。”
面前的老人脸上挂不住,只得示弱:“陛下说得有理,真是老臣糊涂,脑子犯浑心思也迟钝。”
即使我恼怒师兄,也轮不到你来坐享其成。
迁怒于娄柱尘的审时度势,老人又说:“既如此,各府世家都该节俭度日。临近春分,戎衣会又得办新茶品茗,到时也是一笔开支。虽然不用官家的钱,但花团锦簇的马车横行街市,喧嚣又慑众,这样难免有奢靡之风。”
我思索片刻,说:“也是,从前的旧习要改一改。”
娄柱尘立刻说:“早想禀告陛下,内子已说过,这次茶会不办了,她的母家还在丧期。”
我笑道:“京都女眷习惯春饮茶秋拾穗,我若革了这项乐趣,她们又要背后议论。只是换个清净地方,让她们不要招摇就好。”
娄柱尘低头答是,接着说:“绵水夫人病了,我那老婆又不顶用。今后不如请世家各位主母操持,常听人称颂丞相府的几位当家娘子,又能干又大方。”
元老头还未接口,我突然想起远嫁永昌城的安福郡主,她为铁麒麟王朝的稳固,远离故乡二十多年,难道不比能干又大方的世家娘子强。
“这次茶会不如开在安福郡主府。”我插话,“郡主虽没回来,借她的名义办一办。叫世人知道,中殿和前桥阁没有忘记她的功绩。”
元绉一时未反应过来;娄柱尘已经满脸惊慌。半年前他的女儿嫁去郡主府,我属意在那里办,他的女儿便是操持茶会的头一人了。心里笑起来,若不是他青白的脸色,我都忘记这桩事。
“好了,”我故作轻松,“有那么多长辈在呢,不会累坏娄小姐的。这次闵家父子于社稷有功,郡主府重新修缮过,正厅的匾额留给我题字。”
娄大人更紧张:“陛下,春分当日,您要驾临么?”
若有闲情逸致,我便去看看。听说郡主府有片蹴鞠场,早年闵沧波喜欢玩蹴鞠,他成婚那年,郡主府圈起一块四方地建成蹴鞠场。少年时我就想去玩,可惜没人带我去。
元丞相愣了半晌,消化完我突如其来的兴致,转而提出他的建议:“既然圣驾也去,那可要好好准备;还有,储君就在城外住着,距离春分尚有十多日,到时他也该安顿妥当。不如请他同来,家族一体,君臣一心,可是中丘好多年未有的景象。”
最后一句话有几分真心,他苍老的嗓音都有些激动。我坐在窗格的阴影里吃午饭,把盘里的豆腐皮分一点给飞来窗台的鸟儿。从前有阿志在身旁布菜,如今只剩瓷碗偶尔砰击的声响。家族一体,君臣一心。老师盼望的是我从未感受过的。
吃完饭羽林卫的副都尉悄悄进来,我本来想听听那天单立回城的细节,听到一半就不耐烦。内官知道我想去大都府,就拿出便服服侍我穿戴起来。午后闲来无事,我常去大都府逛逛,府尹会搜刮些新鲜事同我报备,偶尔我也乔装庶民旁听些案子。我喜欢去那里,因为儿时父皇曾亲自携几位皇子去过一次。那是很公式化的一次行程,也是我对父亲印象最深的一次。府邸和公堂的样子已经模糊,我正巧坐在他旁边,后来他又把我抱到腿上,我就听到他的心跳了。
几年后皇兄做了储君,同时司职大都府尹。我心里真羡慕。皇兄从不带我去那里,他自己也不愿去,他跟我说过他只是例行走一趟公差。过了三年,我刚满十五岁,那个秋天我从西北大营回到京都,随后收到父皇的旨意,他送我一个恭王的称谓,又叫我去北海封地。我走的那天,他在城楼送行,他再也不能把我抱到腿上,我也听不到他的心跳。
不知道为什么那班老臣总热衷于粉饰皇家亲情。我从北海回来时,他们诉说老皇临终前多么思念幼子;如今单立回来,他们也渲染起家族团聚的戏码。也许只有我和城外的少年明白,我和他是从未见面的敌人。
大都府尹换了几任,我对这项职位特别严苛。本来这是旧朝的美差,摸清我的脾气后,人人却而止步。这一任名叫郑未蔷,做过前桥阁的督察副使,上任一年,听说过年时累病了。我叫人选几支人参,又封好红包,希望他别觉得我个不近人情的主君。
府衙居然在开堂审案。正月里谁会打官司。门口的主簿认出我,我摇摇头,让他不要出声,又示意羽林卫绕到后堂,只让卓芳跟去前厅。果然府尹带着蜡黄的脸,气喘吁吁坐在公堂上。腊八那天我曾来府中巡视,发觉他带着老婆去城外买大枣,回来时我坐在公案后头,把他吓得面如土色,从此再也不敢告假。
如今他拿着帕子又咳又喘,实在有失三品大员的体面。我嫌弃地皱眉,这让堂下的布衣绅士有何感想。注意力转到别处,这才看清跪在地上的也是文官服制,他的肩膀上缠着纱布,外套都扯破了,更不成体统。
卓芳看清楚那群人,想对我说些什么。已有人说话了。
“大人,事情经过就是如此。随意扣押朝官是我们不对,只为防止他逃窜或者挟私报复。阮大人作为地方郡守,胡乱动武伤害平民,是他有错在先。他气势汹汹用府兵围住民宅,我们为了自保只得从邺城调兵;结果引来羽林卫,双方在万家庄死伤过百。所有的一切,都要从郡守捉拿逆犯算起。理清这桩事,才能给死去的人交代。追本溯源,既然事关多年前内廷事,而埋葬女官的地陵也在大都府管辖地,所以这件官司要请大人主理了。”
郑未蔷咳得更厉害,他挺想厥过去。
笔直站立的少年又说:“我不想为难大人。请大人讲此事呈报前桥阁,入档前桥阁之后,我自会和娄大人解释。因为还相关屈家小爷和布秦通的死。”
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卓芳在耳畔咿呀:“他…他…储…”
郑未蔷已明白官司的关键,对地上的阮同烟说:“这么大的事,仅有一张供词不足为凭,许多事都是口述的。你身为地方郡守,居然惹出如此祸乱,如今用这张纸就打发过去。”
那张挥舞的沾满血渍的供词不会是屈打成招的吧。
“暂时拘押阮同烟,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写明白。”
“不行,”立刻有人阻止了,“他是关键人证,我们要带去御前的,不能给你。”
郑未蔷微笑道:“诸位,首都重地不会用刑屈打成招。既然你们来告官,就该相信本府。不然也不用来。”
刚才的少年又说:“如果大人不愿意写公文呈报,那我只好带人去前桥阁。此案已报备大都府,请主簿誊录在册。”
“等一等…”郑未蔷见他拔步要走,连忙叫住他,“布督领的死虽然遗憾却是意外,我相信陛下不会迁怒乔将军;至于阮大人,交给前桥阁去处置罢了。其他的事,本府劝你要慎言。”
少年把脸转过来,清晰又灼热的目光。皇兄没有那样的目光,他谈及府衙公事就兴趣索然。
“如果地陵真有冤屈的亡灵,我身为储君,理应为她们主张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