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宣和七年的夏天找到玄冰的时候,曾觉得她活不了几天。她的嘴唇布满水泡,上衣布料和血搅和在一起,粘住了血肉,无论如何都清洗不干净。她捏着我的手,什么话都说不出,空洞的眼睛直勾勾望着我。
我知道,考验又来了。上一次是婆娑人冲进雍州的那天,再上次是皇后仙逝。
她父亲死的那年,她一滴眼泪也没掉过。同她的姐姐们穿着相同的缟素,在墓碑前跪得笔直。不同于其他人自然流露的哀痛,她仰着头,仿佛要蔑视那种软弱的感情。她真的不难过吗,可是后来,下人们议论她父亲以及乌潭的戏子们,她又发了雷霆之怒。说到底,我一点也不了解她。
我从来不了解她,可我知道这次不一样。昏暗烛光下,她身上全是伤口,结疤的伤口,溃烂的伤口,我感觉自己快疯了,她怎么可能还活着。如果她能叫喊能呻吟,或者轻声哭诉,也许还不会把我逼疯。可她只是看我两眼,在短暂清醒的时刻,她从来不喊疼。
我无法处理那样的伤势,要去军营找药和请医师,起身的时候,她发觉了,一伸手拉住了我的袖子。她说不了话,用仅剩的力气瞅瞅角落。我差点忘了,角落里还蜷缩了一个。这一男一女,是如何凭着毅力,来到如此遥远的朔方郡。
“青川姑娘,”那个男子的伤势不比她轻,轻微喘着气,“不要惊动外人。我们俩的踪迹,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可我一人如何来救你们。小冰太可恶了,把自己送到我面前,血肉模糊躺着,然后生死由命,而且她坚决不同意让其他人来救治。
“别走…”到了第二天早上,她的高烧更严重,趴在我怀里呓语,“你要当心啊…”
接着她意识模糊,开始胡言乱语。我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把她紧攥的袖子剪掉了。在路上犹疑片刻,还是去找乔铮。他在军中多年,喜欢钻研医术,他对中原的事没兴趣,也没多少朋友来往。不过,他也有缺点。
“哎哟…”他瞪大眼,长途跋涉后终于瞧见土屋里的一男一女,“这两人是放在油锅里炸过了?我救不了,他们死定了。”
如果需要,就把他的舌头割掉吧。
“你不会招惹了那些不干净的人吧?”他斜着眼,发觉我有求于他,并且处于劣势。于是作威作福打量王珒几眼,又看见小冰躺在床上,他检查完伤势,一口咬定她活不了。
这间土屋地处郊外,离最近水源有十几里的路程。那年夏天特别热,黄沙随马蹄扬起,扑在脸上又热又疼。我每日往返在水源与土屋之间,来回一次,身上流的汗能把上衣浸透。回到土屋立刻熬药和煮饭,晚间还要帮小冰擦洗一遍。所以,当乔铮再次对我说,小冰救不回来的时候,我猛地把水泼到他脸上,然后坐到土墩上,专心致志大哭起来。
她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而且,在紧崩的情绪背后,还有一团更凝重的问题,挤得我的脑袋接近碎裂。我真想把小冰摇醒,她以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吗。
压抑几天的疲累和紧张一起翻涌出来,我连诉苦的人都没有。太阳落下后,西北大地就换了一副面孔,星星特别明亮,冷飕飕的风卷起尘埃,广袤的黄土中,我的抽泣也立刻被卷走了。多么冷漠的黄土坡,眼泪是毫无作用的。
王珒是成安侯的小儿子,我只在巴陵府见过他几次。模糊的印象里,他就是只精明体面的猴子。他怎么会带着小冰找到我,并且搞得满身狼藉。他的脸真像在油锅里被煎炸过,那天他指挥两个乞丐拖动木轮车,抽着皮鞭,目光凶狠,像是末日逃亡。那个画面一直留在脑海,若不是小冰真的躺在后面,我完全不会承认认识他。
当然他也听见了乔铮的话,那时他能慢慢挪动了。他挪动到小冰的床边,以奇怪的口吻叹息着。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呜咽的声音更像自言自语。
突然他对乔铮说:“有什么办法吗?治好将死之人,未来是乔医师的功德注。”
这话挺能刺激乔铮,不过他还是说,能不能活下来,要看小姐的运气。
王珒低头,细数他认识的药材铺,以及他力所能及,能搞到的红参。他拜托乔铮去送信,送了几次也没回应,于是又写了几个地址,拜托他再去送。
“我不去了,”乔铮冷着脸,翘着腿,“送了那么多,人家也不搭理你。人走茶凉,请你认清现实。”
“怎么这样说话,”王珒专注想心事,“只怪我平时对他们不够好。”
我并不傻,即使小冰没有清醒,王珒也未将实情告之,我也能预测到,外面的世界,某些东西在轰然崩塌。我所能做的,就是保护现有的一切,千万不能旁人知道,小冰还活着,还躺在朔方某间土屋里。按照惯例,依然每月给雍州寄一封信。雍州的几位老仆一直与我有联络,到了夏天会寄瓜果给我。可是今年,什么都没有,谁也没有发声,没有香瓜与水蜜桃,连薄薄的一张纸,我都没有收到。
至于成安侯府,王珒曾说过,让家人认为他和他的父亲都死了,这样才能保护他们。在我困惑的注视下,他并没有解释什么。
“青姑娘,最好写封信回去,让西北大营知道,你和乔兄弟在外面游玩。你们半个月没有回去,我怕引起皇城的注目。”他的伤势好了一半,已经有精力琢磨细枝末节。
“为什么要陛下相信,你们都死了。”我早说了我并不傻,能够封锁雍州,颠覆成安侯府,多半与长丰脱不了关系。
王珒笑了笑,损伤过度的脸有点扭曲。
“青姑娘,我不想骗你。陛下交代的任务没有完成,父亲还赔掉了性命,我一个人百口莫辩,所以只能隐姓埋名。”
“那么…”我只想知道最关键的问题,“那么世叔在哪里?他不可能放任小冰不管。他被困在雍州,还是去了京都?还有小月呢?这俩人从小就分不开,小月去了哪里,她会受伤吗?”
王珒的脸更扭曲了。
“这个我不知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青川姑娘,要是小冰能够醒过来,你最好别问这个。”
“为什么?”我激动站起来,“为什么不能问,他们有危险,对不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爷姥是西北侯,小月是嘉宁皇后的亲侄女,我们南宫世家…”
那时王珒递来一束眼神,是怜悯也是警告,他似乎在说,不要再提南宫世家了,而大厦倾覆时,碎石掉落的声音,真实在我心中响起。
在王珒可以自由行走后,他经常一大早出门,直到深夜才回来。而连续的发信终于有了回应,某天他收到一个盒子,里面赫赫然塞满了银锭。
“我以为你写信是为了搞药材,”我失望地说,发现他从早到晚忙碌,也是为了弄钱。
“有了钱,我才能雇人帮忙,才能安全活下去。”他埋头点算银两,踌躇满志,“至于药材,有了钱也能搞到。”
那时我重新审视这个男人,和小冰比起来,他的生命力太强了,明明他也受了一样重的伤,可他蜷缩在角落里,只要扔给他一口吃的,他就能舔着伤口自己痊愈。
“你要钱的话,我这里也有。”我希望他不要偏离重点,“只要能治好小冰,钱算什么呢?”
他听到后,眼中掠过一种表情,辗转片刻,才斟酌回答。
“是啊,要治好三小姐,是挺困难的。青姑娘,如今你是她唯一的依靠,要好好安慰她。”
王珒似有许多话要说,可他迟疑了半晌,还是没有说。很快他搞到大量药膳,人参肉桂红枣枸杞,叫我轮番给病人灌下去,他又在当地找到一个干活麻利的寡妇,来分担照顾小冰的重担。
“她可靠吗?”我犹疑着。
王珒回答:“可靠,她独自一人带小子过活。那孩子如今跟我。”
我皱起眉头,而对方毫不在意。
他只是重复了那句话:“要治好三小姐,是挺困难的。”这时候,我才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小冰身上的伤口已经愈合,每日按时吃药喝汤,可她就是昏昏沉沉,不愿意醒过来。无论我软语安慰,还是厉声训诫,她完全不理不睬。有时候,她根本认不清我是谁,也记不起周围的任何人;等她清醒过来,只会坐着愣愣发呆。她完全变了,在悲伤面前不愿屈服的姿态消失了。
可有谁能照顾我的心情,按压的焦灼以及满肚子的疑问。小冰必须明明白白告诉我,雍州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亲人们去了哪里。
“不要再睡了。”我扯开她蒙住全身的被子,“你再这样,我也不管了。明天我就自己往南边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话我说过很多遍,她还是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
“小冰,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流着泪控诉她,“雍州也是我的家,小月也是我妹妹。我没有资格知道吗?他们若是深陷危难,我们要去救啊。你怎么无动于衷?”
我忍不住摇晃她,忍不住大声质问:“小月到底在哪里?”
这时土屋的大门打开了,时节已至深秋,北方的天气冷得更早,候鸟们都排队朝南方飞去。
乔铮出门半个月,终于回来了。王珒跟在后面,手里托着两只碗。
鸟儿们一排飞走,好像再也不回来似的。路过时还留下嘶声裂肺的吼叫。
乔铮表示不爱听。他看见我摇晃着小冰,满脸愁容,就满不在乎地说:“别问她了。去了一趟县城,有关你们南宫家的公文就贴在官衙门口。”
我慢慢站起来,发现两只碗里全是红枣,大红枣子煮烂了,浓郁的香气刺激着肠胃,头晕目眩的。王珒托着一碗,坐到小冰身旁。
“吃不吃啊?心平气和,多吃点补补血气。”他轻飘飘的声音,毫无痕迹地在空中盘旋。
我瞪着乔铮,他不是一直以刺激人为乐趣嘛?从我认识他那年起,他会挖苦会嘲讽,总觉自己口才很好。现在半合着嘴巴,又在酝酿什么。
“我…我照实说的,”可能连他也感觉此事非比寻常,磕磕巴巴的,“七月底的一天,雍州的家长带着两位小姐赶夜船赴京,可是遇上暴风雨,结果船沉了,打捞几个月都无果。圣上痛心万分,追封一等荣誉爵位给族长,那位小姐也已经追封皇后,至于雍州麽,如今是皇家封地,为了悼念挚友亲朋,谁也不能去。”
船沉了。我默默看着小冰,她也转过头,默默注视我。听完乔铮的陈述,她终于有反应了。
“青川姐姐,小月死了。”
这是她在头脑清醒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然后她竟然以寻常聊天的口吻,去问乔铮:“还有呢?公文还说了什么?南宫家的其他人呢?”
她坐到床沿,开始找自己的鞋袜。
我的怒火瞬间冲到头顶心;而乔铮发觉她竟然迅速康复了,一时心中无措,仔细瞧了她几遍,她是真的康复了?
什么叫小月死了,她就这么和我交代吗?怒火抑制不住,我恨不得掐住她的脖子。
“那么其他人呢?陛下还加封了谁?”她仰着头,继续追问乔铮。
乔铮被我们俩姐妹吓到了,一个满脸通红,一个惨白如雪。
他意识到先要稳住小冰,简明地说:“没说到其他人。公文就几十个字,哪能讲得详细。”
于是,那人穿好袜子,就停摆了,又默默坐在原处。
“你…你这个小畜生…”我的五脏六腑绞在一块,口不择言骂她,眼泪又突然涌出来,“谁说小月死了?你胡说!你竟然躺了三个月,才开口告诉我。你没良心。小月怎么会死?世叔呢?他人去哪了…”
船沉了,那小冰怎么满身伤痕;封了雍州,那么其他人去哪里了?井生一直跟着她,怎么是王珒送她到朔方。
王珒和乔铮把我俩分开了。
我大口喘着气,依然两眼通红。纵使早有心理准备,可是谁有勇气,独自面对残酷的真相。
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深陷在黄土坡冷漠的风沙里,掩面而泣。怪不得皇后临终前反复叮咛,让我们避世幽居,不要踏入世间纷争。她的叮咛还是枉费了。
在很久的哭泣后,我才抬起头。面前的孩子一直坐着,雪白的脸,挂着直愣愣的眼珠子。我突然明白她现在不能受刺激。
“好孩子,姐姐没有怪你。”我揉搓她冰冷的手掌,“我只是太痛心了…小冰,你可要好好活着。我们就几个亲人了。”
她没有回应。我继续搓她的手:“你放心,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还有佑珍,不知道卢翰林府怎么样了,我会偷偷找人去打听;京都还留着船王一家,他们声名显赫,应该不会被波及。既然圣上容不下世家,我们就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好好活着。”
我揉完她的手,再揉她的脚,受伤后她老是手脚冰凉。幸好那碗煮烂的大红枣,还热气腾腾的。
“吃点吧,暖暖身子。”王珒打断我的话,把碗递给她。
她看了一眼那只碗,不知是什么刺激她,她嚯地站起来,抄起那只碗就砸了。
血红的流质溅得到处都是。桌上还有一碗,我未反应过来,她就扑过去,把另一只也砸了。
“哎哟…”乔铮拉着我的袖子,微微颤抖,“她疯了。你瞧她的眼睛。刀伤没好,又发疯病。我不会治失心疯。”
她的确眼神迷离,到处找东西砸,矫健的步伐一点不像病人。幸而王珒眼疾手快,钳住她的手脚。
“小冰,你再这么折腾,伤口就裂开了。”他和我拼命按住她的上半身,可她依然使劲反抗,我们越用力,她的反抗越激烈。潮红的两颊,病态的眼神,以及口齿不清的咒骂。我越来越害怕。最后,伴随一阵癫狂似的痉挛,她突然大叫一声,胸前的纱布透着血色,然后立刻晕了过去。
“乔铮,你站着干什么?”我也跟着大喊大叫,把他吓得躲去木桩后面。从前小冰也犯过这个病,不会有事的,可我的手抖得厉害。血又不停涌出来,这一切如何是好。
王珒显然也被吓到,把人放平后,他才冷静些。他拍着她的脸,摸摸脉搏又摸摸额头,他没有注意涌出的血,反而小冰突发的癫狂和晕厥让他更震动。
乔铮这才过来重新包扎伤口,他实在不怎么喜欢她。小冰很快醒了,一口一口吐着污浊物。我托着她的脑袋,在涂抹白玉膏的时候,她头一次喊疼。
“你要什么?”我以为听错了,凑近了再听。
她哭了,哭得满脸泪痕。
“青川姐姐,好疼啊。”
在漫长的流血溃烂,流脓结疤后,她终于找到疼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