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夜里经常惊醒。我在心悸与混沌中睁开眼,觉得背上出了汗,就起床找水喝。夜里真静,与刚才的噩梦截然相反,看来醒着比睡着了安心。于是我披了衣服,走到院中的石山上坐着。
刚搬到雍州的时候,我和朱翼同时看中了这间小院,于是她住正房的东厢,而我住在西厢。如果她夜里睡不好的话,通常会摸到我床上来,那时我俩就和小仓一样,挤在一个被窝里。不过那也不经常发生,因为睡不好的人通常是我。而我喜欢爬到院里的石墙上,那里能感受青瓦白墙在夜幕下的静谧。
为什么老是心神不宁呢,我吸着带海风的空气。今天晚上的天空是墨黑色的,一丁点星光都没有,更别提月亮了。只有一盏微弱的烛光,在很远处,若隐若现。我的视线跟着那抹烛光晃动,渐渐起了睡意。已经很晚了,那是值班的家丁点的亮吧。可是那里不是门房的位置。
我从石墙上爬下来,取了盏油灯,迟疑片刻,朝混沌的夜色里走去。如果没有眼花的话,那个位置是小船王的屋子。他在那里待了一年,一年里我从没见过他。而且,叔父总不让我靠近偏院。家里的一切都是我管,可以他不让我管小船王的事。
在夜色里孤独行走真会徒生恐惧,白天里郁郁葱葱的松叶,夜里看有些鬼魅的姿态,脚下的阴影又像尖锐的魔爪。我后悔跑出来了,走到一半就想回头。这时夜空又飞过一排深褐色的物体,我屏住呼吸,原来是蝙蝠,吓得差点把油灯扔了。这里的几折回廊形势连绵,走了那么久,仿佛没有尽头似的。
就在我进退维谷的时候,迎面又扑来一只蝙蝠。硕大的一只蝙蝠,我举起油灯,青面獠牙的模样,居然有鼻子有眼,原来是个人。此时此刻,人比蝙蝠更可怕。我尽量不让声音颤抖。
“你是谁?”
那只蝙蝠的眼珠子浑浊,而他的身上有血腥气。他没有说话,充满恶意地呼吸着。我倒退一步,准备逃跑。
这里靠近偏院,家丁的屋子都在南面。叔父住得倒近,只怕我没命走到那里。
“别过来,”我举起油灯,而对方则扬起一截鞭子,“南宫府府兵众多,我要是一叫唤,你可跑不了。”
蝙蝠咧嘴一笑:“那也要叫得出来。”
接着他举手一挥,那截鞭子就如灵蛇一样扑过来,先打掉油灯,立刻绕上我的脖子。那截鞭子轻轻一提,我就被扣住了脖颈。
“多好看的小妞。”他扳过我的脸,伸出舌头在我脸上舔了一下。我仿佛觉得被毒蛇的舌头舔了,被勒得快吐了。
那只是须臾之间的事情,须臾之间我的意识就模糊了。这只蝙蝠绝不是普通人。
我朝偏院的方向看去,在还剩一口气的时候,果然小船王出现在重重阴影里,接着卡在脖子上的绳索松开了。
“你在干什么?”他没有走过来。
蝙蝠回答:“逮到一个女人,我正要杀了她。”
于是他慢慢走过来,他早就认出是我了,可非要走到面对面,才佯装久别重逢。
“这是三小姐,”他朝后面的人说了一句,“是我的妹妹。”
他伸出手,作势要拉我起来。
“三更半夜,妹妹是过来赏月麽?”可惜今晚没有月亮。
等我恢复了力气,直接指着他身后的那只蝙蝠。那人自从小船王出现后,就自觉融入夜色阴影中,简直融为一体。
小船王很自然地介绍:“这是左无风,同右无浪一样,从小跟着我办事。”
我想起右无浪在阳光下的明朗笑声,一时间说不出任何话。
“妹妹,你还没告诉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瞪着他:“这是我家,想来就来。”反倒是这只蝙蝠,他不经通传,竟然半夜闯进来,还要杀人。
小船王解释道:“别误会。无风知道我受罚禁闭,所以过来看看我。我从小受他保护,刚才麽…”他笑了一下,“他以为你是刺客,下手重了些。”
我是刺客,那他是什么。而且,刚才他还舔我的脸,恶心死了。
“哦?”小船王耸着眉,“这是他不对了。不过,我劝妹妹以后不要晚间出来。男人都是这样,遇见女人就想轻薄。今天幸而有我…”
他说话之间,已扶住我的肩膀,把我带出了原来的空地。等我再回头,左无风早消失不见了。
我当然要告状。第二天清晨,叔父在北院练拳,小船王已经在一旁垂目站立了。今天是他禁足期满后的第一天,这一年的禁锢没有让他改变多少,他更消瘦更苍白,可他看待世人的眼神依然冷漠。
而叔父却带着微蹙的眉头施展拳脚,他说过拳法是用来陶冶性情的,而此刻他的气息并不稳健。我等了很久,他终于释开紧握的手掌。
“你昨晚跑到北院来干什么?”他问我。
我指着一旁站立的人。
“叔父,他有一个侍卫,昨晚差点杀了我。”
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左无风。那个鬼魅一般的夜行者去哪了。
“我知道,他昨晚来过。”叔父看了一下身后,“不过现在已经走了。”
我心中燃起疑惑,这人在深夜匆匆来回,他所为何事。
“你见过左无风这个人麽?他很危险,他…”我能说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人代表着世间的阴鸷与邪恶。
而小船王是他的主人。他低眉顺眼地站着,偶尔撇一眼怒气冲冲的我,嘴角还抑不住上扬。
叔父并不在意左无风。他对小船王说,在北面的老榆树巷子里准备了一间屋子,那里风景很美,他可以好好休息。临走那刻,他又对他说:“我再说一遍,以后左无风不能靠近两位小姐。”
等到晨光散开的时候,家丁开始打扫院落的落叶。小船王的眼皮都没抬,只是低头答是。他从边门走了,我听到右无浪的声音。
“少爷,你终于熬到头了。可想死我了。”他还哭了几声,如泣如诉,伴随清晨的鸟儿,吱吱喳喳的。
而小船王用同样愉悦明快的声音与他对话,就好像昨晚在夜色帷幕下,与杀手为伍的那个人不是他一样。
我扭头望着门外,家丁陆续把早饭送进来,门口还有女人们浆洗拍打的吆喝,恍然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小冰,别怪我放走他。”叔父说道。
那时我对着热腾腾的早饭,食不知味。我拨着筷子和勺子,接着又拨着碗和碟子。
“那个人来干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而对面一向淡然的闲人却露出愁容。
“有些事的确是我掌控不了的。我怕风雨将至,而我们无处躲避。”
我听到这话的时候,晨光正熨烫着脸庞,多么祥和宁静的清晨,我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
“陛下知道了。那面石碑,还有那件契约。”
那时有无数的念头,就像并排的北雁一样,齐刷刷在我心中飞过;而当我试图理清思绪,这些念头又像清水里挤成一团的金鱼,首尾相接左右蠕动。我想我的脸部有些僵硬,因为一直导不出合适的表情。
“我想,他会来索要石碑的。”叔父的声音在耳旁飘过。
可是石碑还在小仓山。而且,小仓山一直有府兵把守,更何况他们也未必能找到。
“接着,他会来找我。”
他当然会来找你,因为你向他隐瞒了这件事。
“小冰,你觉得怀东怎么样。我想把你们的婚事尽快办了。”
我瞪着他。
“小月会去西北大营待一阵,我多么希望能找到人保护她。”
我捏着瓷碗,就快捏得变形了。我只能琢磨目前最重要的事。
“他会怎么做?”
你相信你的师弟麽;而你的师弟是否还信赖你。我不应该问这么幼稚的问题,还是吹拂海风可以保持清醒。可是这的确是最重要的问题。事到如今,我们能仰仗的只有信赖,如果没有信赖…如果没有的话,那我们只有石碑了。
我心中一个激灵。
“石碑在哪?把它拿回来。”
而叔父则定睛注目着我。
“你和小月不用管这些。”
我腾地站起来,膝盖撞着木几,一点都不疼。
“我和小月不会离开你的。”
在极度的紧张中,我突然想起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陛下会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他会知道,而且小船王也知道。为什么他们会知道。
“小冰,你不要那么担心。”他把我按到胸前,就像安抚一只小狗,“这不是你这个年纪需要操心的事。”
我怎么能不担心,你刚才不也愁容满面麽,我推开他的大掌。
“都是我不好,”他低头,默默说道,“从前和云罗写了许多信。她没有烧掉,都藏在暗格里。一年前,琼华宫大修的时候,阿博找到了,才悄悄带出来给我。”
疾风号以更为凌厉的姿态停泊在我的面前。
小船王笑道:“我不能离开雍州。所以只好把它弄过来,闲来无事,摆弄摆弄。”
那时天空阴沉沉的,云朵层层叠叠,偶尔有阵风吹来,会让人不自觉地拢一下斗篷。我并没有从忧虑中缓和过来,相反,在看到这艘船内阴湿的空间和斑驳的锈迹后,那种忧虑化成了恐惧。如果叔父担忧着长丰的反应,他的盛怒和他凌驾于万人之上的权力,那我同时也担忧着身边的人。小船王的捉摸不定,还有他身边的左无风,比起忧虑本身,他们带来的更多是恐惧。
是我想多了吧,之后的几天我也没再见到左无风。而此时此刻,疾风号随意地停泊在海湾,完全是轻松融洽的氛围。怀东研究着船体上的出箭孔,而右无浪则在桅杆旁指挥,模仿扬帆出航的舵手。
“少爷从不带我出远门,我也见不到什么新鲜刺激的事。”他无奈说着。
而朱翼虽然着了凉,精神却不错。她穿了套崭新的石榴裙,却大咧咧地蹲在潮湿的甲板上,摸摸粗糙的出箭孔。
“我永远不明白,那些打打杀杀的事,到底为了什么。”
他们聚到船舱里说起闲话来,而怀东执意不愿到船头去,因为天气太阴冷,风也太大了。可是得知疾风号停泊在雍州的时候,是怀东提议来观看的。他一出声,右无浪立刻附和,而我和小船王则是被他们怂恿来的。
天气与心情都是郁郁的。
小船王对我说:“妹妹,外面可以听到海鬼的声音,有没有兴趣?”
海鬼是什么,我拧着眉头,在犹豫之间,后舱的门打开,他一把将我拉了出去。因为海湾一面背靠悬崖,高处的风倒刮而下,应和着海浪声,疯狂地呼啸作响。
“今天的风还算小呢。”他说,“刮季风的时候,这里就像有无数只海鬼,在齐声哀嚎。”
“是你心里的鬼吧。”我凝视着他。
“妹妹总是误解我。”他指着悬崖峭壁,又仿佛在期待狂风暴雨,“我看最近你烦躁得很,趁此机会可以舒缓舒缓心情。”
难道我不应该烦躁?在京都皇城,长丰已然知道了我们的秘密,他会怎么做。我们家族的安危就像现在这样,有无数只海鬼潜伏在阴冷的海面之下。
“难道你不担心麽?”我想,他无所谓的样子是伪装的吧。
而对方则耸耸肩膀:“这是他和他的继承人要操心的事。”
“哦?”我望着他,“那左无风为何心急火燎,连夜通知你这个消息?”
他嘿嘿笑起来,避开我的眼睛。
“哥哥,为什么陛下会突然知道石碑的事。你说,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那时递给我的眼神,仿佛在说,原来你在怀疑我。
“不是我说的,妹妹。”
海风把头发都吹乱了,我的思绪也成了一团乱麻。这种乱糟糟的心境仿佛很合他的意,他抬起手想捋我的头发,我还未作反应,舱门打开了。
右无浪的脑袋伸出来,他说:“少爷,外面冷得很,你们进来说话吧。”
小船王的阴沉很容易让人害怕,于是右无浪又重重关上舱门。片刻之间,他突然换了一副面孔。
“妹妹,那块石碑在哪里?”他问我的时候,眼神有些狰狞。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越来越困惑不解。
这时,远处有一艘船。因为从船尾的角度可以直接看到码头,我立刻注意到了。那艘船很引人注目,周身是金黄色的甲板,三面黑金交错的旗帜,与鼓起的帆一样,并排耸立,迎风赫赫。
小船王也看到了,可他依然纠缠着那个问题。
“石碑在哪里?”
我挣脱他的挟制,扑到船尾看得更仔细点。那艘船越放越大,它前后还跟两只小船护航。甲板上有持刀的武将,而那几面在风中翻腾的旗帜上,赫然是铁麒麟的徽章。
“有什么惊讶的,”身后的男人说,“他早晚要来。”
是的,他早晚会来。他是来索要那块性命攸关的石碑的。可是石碑在哪里,我思索着,思索着叔父的表情。如果它已经不在小仓山的石洞里,那它去哪了。回过头,小船王也在探问,石碑在哪里。
“妹妹,你老是抓不住重点,”他在我耳边轻轻说着,“重点不是人家怎么对我们。而是属于我们的东西,有没有牢牢握住。”
我受不了他在身边如魔咒一般的耳语,即使海面暗流涌动,悬崖冷风倒灌。
“南宫博,石碑在哪里与你无关。你一点都不在意家族安危,也不关心家里的任何人。”我望了一眼那艘即将靠岸的船,和那面带着皇室徽记的旗帜,“那块石头已经毁掉了。你们谁也别想得到它。”
他扯开嘴角,目光凝结了寒霜。
“妹妹,你被他教得太软弱了,别动不动就气急败坏。总有你明白的时候。”他望了我一眼,“算了,你现在假正经的样子真让人讨厌。我不想和你说话了。”
因为长丰的来临,我们很快启程回老宅。朱翼拉开舱门的时候,曾好奇地望了一眼。
“你们在干什么?”
我被翻起的海浪溅到了,浑身有点冷。而小船王努嘴朝远方,他朝船舱内的人示意。
“雍州有贵客到了。”
于是我们很快离开了疾风号。朱翼挽着我的手,在她看清了那艘船上的徽记后,就一直挽着我的手。回程的路上没有人说话,我和朱翼坐在马车内,她的头一直歪在我的肩上。而卞怀东则一路向前,好像前方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追赶似的。小船王则慢悠悠地牵着马绳,不紧不慢地跟在马车旁边。就连话最多的右无浪,也安静地坐在前方,专心致志地驾马。看来这趟出行真是糟糕透了。
我们并没有见到长丰,门厅里等着是阿志姑姑。我惊讶地发现,她比在湖畔小院的那年憔悴多了,她的唇是青紫色的。也许是老宅内的沉静,使岁月流逝得格外慢,阿志立在树荫下的姿态,也像一尊会伫立天长地久的绿植。可是,她那个模样,看得真叫人难过。
“那年中的毒,一直没有缓过来。如今,只能生死由命。”
她携起朱翼的手,又摸摸我垂下的发尾。
“看见你们鲜活的样子,我真高兴。”
长丰和叔父去了北院书房,而我们带着阿志来到了自住的小院。按照她的说话,这次是冒然闯入,不讲究天家礼节。
朱翼依然关怀着她的身体,她提到了雍州雪莲。
阿志摇头:“灵丹妙药,用过几百次了。用在我身上,只有浪费。”
除了本身的疾病,她身上还有隐约的颓废,那种颓废是从她心底蔓延而开的,与中毒无关。
“内宫生活总是单调的。陛下突然想来趟雍州,我也是求之不得。”
我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
而朱翼递上滚热的茶水,她俩就讨论起茶叶的选品来了。阿志微垂的眼角慢慢展开,她的嗓音也渐渐温润,她仿佛许久没有这么交谈了,和朱翼聊得如此投契,连苦涩甘甜也能品论那么久。她在内宫中的生活一定很寂寞。
“我说得太多了。”她朝我笑笑,怕冷落了我。
我折回自己想知道的事,又问起陛下为何突然驾临。
“不要担心,陛下只是太难过了。”她说,“他想出来透透气吧。那个好不容易生下的孩子,冬天的时候夭折了。你们都知道吧。”
我听过。那时我就想到姑奶奶曾说过的话,子嗣不旺,是王朝的劫数。
阿志又垂下眼角。
“他一直不开心。而且,他老是担忧,担忧和恐惧。”
但凡血肉之躯,都有担忧和恐惧。翻出了那件石碑,我们会担忧,而长丰会恐惧。
转念一想,看来阿志姑姑并不知道那一切,这样太好了。
“你们会再来京都麽?来看看我吧。”她拍着朱翼的手,我想这是她对朱翼的祈望,“陛下一直盼着你能来。你若能陪伴在内宫,我想陛下会轻松许多。”
也许她认为,这是长丰此行的真实目的。
朱翼看了她一会,然后说:“阿志姑姑,有你陪伴着陛下,其实并不需要我啊。”
在我思索着担忧与恐惧的时候,朱翼也在思索她的困惑。
她浑然不觉尴尬,朗朗陈述着:“我现在明白,能够陪伴自己心爱之人,一直到老,那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如果说她的玲珑心肠,真的能触及旁人的敏感与要害,那也是温柔善意的。她用清澈包容的眼底,化解了女人的尴尬。
“小月,”女人拉着她的手,“你说的没错。只可惜,我本身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我和朱翼都以为她没有说完,可是她却说完了。她依然喜欢摸摸我们的发尾,又摸摸我们的耳朵。她的眼睛里有我们看不懂的东西。我在很多年之后才明白,这是对命运的妥协。
“答应我,再来京都看我一次。”
她用温热有力的双手,握住我们的手。